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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P书城 > 悬疑推理小说 > 庭外 > 落水者 > 第九章 四月二十三日

第九章 四月二十三日

所属书籍: 落水者

1.退选

那天清晨,旷北平醒得很早。天刚蒙蒙亮时,他就坐在小区楼下的花园,看着树上品种不明的鸟。春夏交接之际的树木弥漫湿漉漉的香气,他想起当年和严裴旭在建设兵团,周遭都是松树和白蜡。后来去了深圳,深圳有木锦花和芭蕉,都是热带品种。当年刚到津港时,是什么树最多?他已经忘了。几十年来,他好像总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有更棘手的情况需要处理。回望过去的念头如此冗余,以至显得软弱、苍老。于是他站起来,将这些念头驱散。他战胜过更难应付的敌人,所以这次也不会输吧。可意料之外的状况未免太多了些。待到走进金馥所时,他已经恢复强硬的态度,并且忽略了嘴里微微发苦的感觉。

办公室内,旷北平背对其他人,坐在老板椅上。刘浩天、薛冬、付超三名合伙人一字排开,站在办公桌前。三人在为旷北平的律协选举出谋划策,高唯在一旁用笔记本电脑记录。有那么一个瞬间,旷北平很想把这些人都赶出办公室,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主任最大的优势,就是经验和资源,一定要着重突出这两点。换句话说,凭借主任在业内的影响力,有可能争取到体制最大程度的扶持。而且主任从业几十年,光这个资历就不白给。”付超跟往常一样,出主意为辅,拍马屁为主。

“管律师这种事,说白了就是管一群人精,我觉得要在勤政和廉政上表个姿态。比如做一个全职会长,并且让咱们所接受所有律师的监督,以避免出现律协被咱们所控制或为咱们所办事这类非议。”接着开口的是刘浩天,凡事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都是些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建议。

没开口的只剩薛冬。旷北平回过头,就看薛冬低头微笑着,抚平西装的褶皱:“人精也好,廉政也罢,说穿了大家都是自私鬼。最好是你当官,不捞钱,还能为他们谋福利。所以说资历啊,资源啊,主任的背景有多大,谁不知道?廉政啊,勤政啊,换作是你们,很在乎吗?”

旷北平提起了一些兴致,把椅子转回来,等着薛冬往下说。付超和刘浩天却都是一愣。薛冬指了下高唯:“你很在乎现任会长是不是勤政,是不是廉政吗?”

高唯表情茫然,摇了摇头。

薛冬又向付超和刘浩天摊手:“老刘老付,你们有闲工夫一天到晚去律协监督会长吗?”

刘浩天和付超对视,似乎觉得薛冬的话有些道理。

“主任的简历可以晒,但不能过分,否则反而有可能招致妒恨;姿态可以摆,但我不认为有多少律师会因为这个投票。我们需要给出实惠。”

付超乐了:“实惠?是说去撒钱拉票吗?”

刘浩天也笑了,调侃道:“这主意听着倒像是冬子你能想出来的。”

薛冬大度地笑笑:“实惠是什么?实惠是能减免专职律师的会费,是能提高法援案件的补助标准,这样会取得金字塔底层的支持。争取到政府对税负的减免,就能得到金字塔中层的支持。扶植本土尤其是本市的律所,将律师维护权益的形象打造成城市名片,塔尖也会挺咱们。”

付超和刘浩天都没想到这一层,刘浩天讪笑道:“别的我不懂,降低会费肯定是受欢迎的。”

付超半开玩笑道:“我支持减税。好吧,为了这个我投咱们主任一票。”

薛冬这一通发言若在平时恐怕会得到旷北平的赞赏,可是现在,他担心的其实并不是竞选策略。旷北平在心中暗叹口气,努力找回些状态,站起身,威严十足:“咱们都是津港人,是看着这个城市一天天发展起来的。到了今天,这里是海运中心、电商基地、绿色津港……作为从事了一辈子法律工作的人,我希望能把法治之城的标签加进去。法治,是需要协作才能实现的。在公、检、法、司之外,律师也应该成为法治的强力依托。”

他回过身,看着三人:“如果能实现这一点,受益的不只是你们这一代律师,也不仅仅是这个行业。一个有法治保障的城市,是每个津港人的福祉。”

薛冬等三人同时凝神。

“主任这次当选是众望所归,我们也一定会全力以赴!”付超再次表忠心道。

旷北平摆摆手,让其他人都离开,唯独留下了薛冬。等到门关上,旷北平盯着薛冬:“你说,我要不要考虑退选?”

薛冬有些吃惊,琢磨片刻,谨慎地说:“最近那几件事是有些烦扰,但我不觉得德志所那伙儿人会对您构成任何威胁……”

旷北平坐了下来:“是不是到了这个程度,我也身不由己了?”

薛冬忙摇头:“没有没有。参选退选,都听您一句话。”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越来越觉得这似乎不是个好时机。”旷北平又一次看向窗外,压根没期待薛冬的反应。

薛冬依然低着头,没接话,却瞥见旷北平罕见地露出疲态,宛如忽然察觉自己已然年迈的狮子。

“樊总的儿子好像昨晚又惹出点事来,倒不是他有什么事,说是跟他一块儿的小哥们儿惹了麻烦。你去了解一下,看看樊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开口时,旷北平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是。”薛冬转身往外走。

旷北平声音不大:“冬子,你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薛冬自嘲地笑了:“我们那些身不由己,基本都是瞎矫情。”

旷北平盯着他看了会儿:“有石头,就找铁锹翻了它;有树,就拿斧子砍了它。只要路平坦了,就不会再觉得为难。”

这番话,不知道是给薛冬的,还是在给他自己打气。薛冬垂下目光,不知该如何回应。

同一时间的德志所,洪图走进章政的办公室,就看见章政四仰八叉瘫在沙发上,领带也松开了,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洪图疑惑片刻,关上门,放下包,打量着他:“你这是被乔律打残了,还是单纯的贤者时间?”

章政继续直视着天花板:“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退选?”洪图一挑眉毛:“看来不是贤者时间……跟你表个态,我不同意。”

章政稍微坐直身体,看向洪图:“你这么坚定地支持我?”

“废话。等你当上律协会长,这所儿才能我说了算。”

章政气馁地塌下肩膀:“倒是敞亮。可就算我坚持参选,机会也不大了。”

“为什么?你怕旷北平了?还是因为咱们所接连被投诉?总不会是你跟乔律真撕破脸了吧?”

洪图一连串的质问很有她的个人风格,章政不由苦笑:“旷北平算历史遗留问题,绍廷是我的现世报……可这儿还有飞来横祸呢。”

章政说着,把手边一张纸递给洪图,洪图看了两眼,一脸震惊:“韩律师?!”

“现在参不参选都不重要了,都是小事,如何保住咱们德志所才是我最头疼的。”

章政又躺回沙发上。洪图还是回不过神来。乔绍廷和萧臻总在她和章政的意料之外,这几乎已经约定俗成,成了一种意料之内。如今,韩彬却也出了状况,她几乎觉得自己也需要一张沙发。

比起章政和旷北平的紧张,此时的萧臻和乔绍廷称得上舒适惬意。萧臻正在一个旧小区的楼下溜达,等着金义,同时享受着晨曦。没几分钟,金义从楼里走出来,秃头上裹着条白毛巾,背心和裤子上全是斑驳的油漆痕迹,连墨镜上都沾了油漆。

金义摘下墨镜,热情地冲萧臻打了个招呼。

萧臻见他一身臭汗,皱起眉头:“找个施工队刷房子也花不了多少钱,你这……”

“施工队?我就是施工队啊。”金义一扬下巴,颇为自豪。

“你到底干哪行的?”

“讨生活嘛,哪行赚钱干哪行,由不得挑三拣四。乔律呢?”金义还是乐呵呵的样子。

“他停车呢。”

金义摆摆手:“那破车随便停,都不用锁,没人偷。”

正说着,乔绍廷走了过来,冲金义挥挥手:“没给你带酒,下次补上。长话短说,上次你给我看的那照片,就是严裴旭和旷北平见面的那个地方,我再跟你确认一下,是西平港?”

“对啊。那边好多海鲜排档,具体是哪家,我可以立刻问。”

“不用,让你的那些弟兄们别再到处找了,集中盯着西平港。”

“盯着谁?这老头儿?还是那个旷北平?”

“如果他们出现也告诉我。关键是盯着宗飞,他一定在那儿。”

金义一愣:“我这就把消息散出去。”

乔绍廷拍拍金义的肩膀,和萧臻一并离开。

萧臻问道:“宗飞?是路上你跟我说给邹亮提供毒品的那个人吗?”

乔绍廷点头。

“你怎么确定他就在西平港?”

乔绍廷琢磨了一下措辞:“昨天我从特殊渠道得到的可靠情报。”

“哦,就灭霸满钻那会儿功夫?你一直闪烁其词,到底干什么去了?谁告诉你的?你怎么就确定可靠呢?”

“呃……我昨天因为看着薛冬撩妹很不爽,所以就去见了个女人……”

“乔绍廷,你这心理补偿的方法太缺德了吧,唐姐跟你可没离婚呢!”

“不是,不是就我们俩!旁边还有一个男的盯着。”

“你在旁边看别人撩妹不爽,于是你就去撩妹然后找了一个人看着你。你这不只是缺德,你这是变态。”

“你没明白,那男的不是我找的,那男的是跟那女的一块儿的。”

“那你更恶心了!看薛冬撩小三,心里痒痒,就自己跑去当小三,被人捉奸了吧!”

“你误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不说清楚,反怪我听不明白。”

“我那个事,它没法说清楚……”

两人一路拌着嘴,上了车,驾车到了锦林园艺有限公司门外。按照昨天萧臻和方媛的调查,严裴旭那笔贷款就是用这家公司的名义申请的。两人下了车,往写字楼走。

乔绍廷回头看着停车的地方,嘴里嘀咕:“这儿能停吗……”

“你那破车没人偷。真不放心,你回车里等我,反正这戏就我一个人演。”

“材料准备好了吗?”

“不需要太多道具,有保全申请就行。”

“那盖章呢?”

“个人债务纠纷,不用盖章。”

乔绍廷忍不住笑了:“瞧给你机灵的……”

2.穷寇

严裴旭在客厅的角落站着,压低声音,表情焦虑,接听着电话。电话那头,正是乔绍廷苦苦寻找的宗飞。

“好在那小子现在开不了口,警察也没辙,但要是他们继续追查,难保不会有麻烦。你赶紧想想办法。”宗飞的声音透着凶狠,宛如催命。

严裴旭欲哭无泪:“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认识什么法律行的大佬吗?托关系找人。老严,你的事我兜着,我的事你就不管了?”

严裴旭几乎是在哀鸣:“我都给过你钱了,我给了你那么多钱……”

“你可想清楚,警察真要继续刨,等我出了事,可就只能拿你那点事去检举立功了。”宗飞丢下威胁,直接挂断电话。

严裴旭看着手机,六神无主。严秋从卧室出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严裴旭。严裴旭挤出个笑容:“没事,有家公司那边的物流出了点儿问题,能解决。”

严秋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出门上班。家门刚一关上,严裴旭立刻拨通了旷北平的电话,约他见面。

然而此刻,除了宗飞的威胁,萧臻和乔绍廷也正在朝严裴旭逼近。他们正要进锦林园艺公司,调查那笔贷款的去向。就在这时,萧臻手机响了,是李彩霞。

萧臻走开几步,接通电话:“你不会又忘带听课证了吧?”李彩霞站在向阳刑侦支队门口,忐忑不安:“我现在在公安局,他们叫我来做个询问,有什么我要注意的?”

萧臻皱眉:“公安局?你惹什么事了?”

“我没有惹事,说好像是昨晚咱们回去以后,韩律师那儿出了什么事……”

没等萧臻细问,一旁,乔绍廷的手机也响了。电话那头是章政,与以往不同的是,章政的语气带上了讨好:“绍廷,忙着呢?”

章政的态度让乔绍廷意外,他诧异了片刻:“我在外面。什么事?”

“你可能还不知道,韩律师昨晚被向阳支队给拘留了。”

乔绍廷更诧异了,几乎以为章政在开玩笑:“韩律师?出什么事了?”

“昨晚韩律师在离咖啡店不远的地方跟一个客人起了冲突,把人家给打了,伤得还挺重,据说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把人给打了?”乔绍廷忍不住抬高音量,这不像他认识的韩彬。

一旁的萧臻也一样惊讶:“毒品?你是说,有人在他的咖啡馆里卖毒品?”

“我看着是像,也不是很确定。我还跟韩律师说来着。”电话那头,李彩霞的语速越来越快,“警察在旁边等我呢,我先进去了,回头再跟你细讲。你快告诉我需要注意什么。”

“不用注意什么,实话实说就行。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萧臻挂上电话,就听乔绍廷念叨道:“向阳支队?”

德志所办公室内,章政领带依然松垮,头发有些支棱,形容颓然:“我大概打听了一下,说是昨晚有人在他店里兜售毒品。后来他出去和那个人理论,并且要报警。双方发生了冲突……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是正当防卫吗?”乔绍廷皱着眉头。

章政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打火机:“不好说,反正人到现在还没出来。”

“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声,毕竟是所里的事。”

章政跟乔绍廷寒暄几句,挂上电话,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往后一倒,赖在沙发上,一脸倦意让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乔绍廷刚挂断电话,转身回头,萧臻便上前对他说:“李彩霞被叫去我哥他们支队做询问。”乔绍廷点头,看来跟章政说的是同一件事。萧臻想了想,昨晚她和李彩霞、唐初都在指纹咖啡喝酒,她和唐初先走,没过多久李彩霞也回住处了,应该是那之后出了事。

乔绍廷则在想,听章政的意思,韩彬可能是正当防卫,以韩彬的性格,怎么都不会平白无故就跟人动手。

“主任想让你做什么?或是说,你是不是需要……”萧臻问乔绍廷道。

乔绍廷耸肩:“韩律师那家境,就算需要做什么,也轮不到我。再说了,不管因为什么,他把人打了,关我屁事。你那边呢?”

“她明确告诉我是询问,不是讯问,应该没什么事。”

“那咱们继续?”

“都临门一脚了,走!”

两人走进写字楼。萧臻独自进入锦林园艺有限公司财务办公室,和财务寒暄后,面对面坐下。

萧臻用职业的口吻说道:“您好,我是德志所律师,姓萧。”

她把律师证递给财务,随后又掏出了一张财产保全申请书。

“给您添麻烦了。是这样,我的当事人和贵司的股东之一严裴旭先生存在一笔个人债务纠纷。我的当事人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为了确保诉讼标的的最终给付,向法院申请了诉讼保全,要求查封严裴旭先生名下的房产。但在查封过程中,我们从建委得知,这套房产上已经设置了他项权利,严先生用这套房作抵押申请了商业贷款。由于不知道会不会涉及轮候问题,法院要求我们对每一个环节进行核实。我们去过津港银行,确认了这笔抵押贷款的存在,而用途则是贵司的一笔经营债务。”

财务看过律师证,又看了看财产保全申请书:“我们……也不知道严老先生和你们之间……”

“当然,严先生和我当事人的债务纠纷与贵司没有任何关系,也和严先生以股东身份为贵司申请的这笔贷款毫无关联。我们就是来单纯地核实一下是不是有这么一件事。”

萧臻说着,轻松地一摊手:“说白了,我也不想跑这一趟,但这不是要求我们必须走个过场嘛。”

财务还有些犹豫:“真的不会牵扯我们?”

萧臻笑了:“真要会牵扯到贵司,就不是打发我一个律师过来了,人家法院会直接发传票的。放心,法院不会传唤您,也不会把咱们公司纳入任何诉讼,更不会查封咱们的账户。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案子和您这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哦,那就行……其实查封账户也没用,那笔钱严老先生第二天就提走了。”

萧臻暗自一惊,这个信息很有用。她神态自如地点头道:“转账还款还是现金还款无所谓,反正对方总会给你们开发票的。”

财务听到“发票”二字,皱皱眉头,欲言又止。萧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变化,站起身:“核实就行,谢谢您配合。”

萧臻和财务握手,道别离开后,到了一楼大厅。她一出电梯,乔绍廷就迎上前问:“贷款是真实存在的?”

“没错,严裴旭肯定是以这家公司股东的身份申请的经营贷。贷款到账后,立刻就被他以现金方式提走了。”

乔绍廷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做到的?”

“估计是财务上耍了手段。不过当我问起是否收到对方开具的发票时,那个财务闪烁其词。”

按萧臻的推测,现在很多经济来往都是先票后款,可是,如果还款前就收到了发票,那个财务就没什么不能跟她说的,因此园艺公司应该是压根没有收到过发票。

“或是说,根本就没还款。”乔绍廷补充道,两人往外走,“要想彻底弄清这部分,咱们只能去债主那边继续演戏。”

“严裴旭是这里股东的情况下,我还能凭着律师身份忽悠人家,债主那头光靠演戏,估计悬。”

乔绍廷一愣:“那怎么办?”

“我觉得冒充银行的信贷监管,可能靠谱。”

“这不一样是演戏吗?”

“你不懂,这叫角色扮演。”

乔绍廷哭笑不得正要开口,电话响了。

“绍廷,向阳刑侦支队要我去配合他们询问,说是昨天晚上韩律师的咖啡厅出事了。有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听到唐初的声音,乔绍廷一愣:“你已经到了吗?”

“在路上。”

“你到了等等我。我马上过去。”

乔绍廷挂上电话,对萧臻说:“唐初也被你哥那边叫去询问了,我得先去趟向阳支队。”

萧臻看着手机上刚发来的信息,头也不抬:“同去吧,萧闯刚给我发信息,作为唐姐昨晚的酒友,我也要配合调查。”

此时,方媛正在津港火车站的出站口靠在车旁站着,等着鲁南。

鲁南过了马路,朝她走来:“都说了你不用特意来接我。”

“我只想确认下你真的没用任意门……高铁是不是比飞机舒服多了?”

鲁南拉开后车门,把手提包扔了进去:“商务舱还是很不错的。”

“院里还给你报销商务舱?”

“做梦吧你,当然是自费,最近的班次只剩商务舱了。我开车吧。”

“一天就打个来回,庭长那边你过关了?”

鲁南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席一侧:“我在回去的路上写了一份二十多页的书面报告,不但交给了庭领导,院里也拿到了。”

“这么看来,他们都愿意挺你?”

“我可不敢自作多情,他们挺的是这个案子。”

方媛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对了,昨天下午你在南津折腾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鲁南坐进驾驶席,挂挡开车,驶离路旁:“张弢和焦志那边的案子出了点儿岔,傅庭让我过去帮帮忙。”

“出岔子了?严重吗?”

“小事一桩。”

鲁南如此轻描淡写,所以方媛也并不知道鲁南度过了如何惊心动魄的二十四小时。她说起自己在过去的一天内和萧臻调查到的信息,鲁南边开车边说:“和涉案代理律师搞邻里互助的事,以后不要再干了。”

方媛争辩道:“那个萧臻还没交委托书,不算正式代理律师。关于这案子,咱俩的调查方向,你书面报告里有写吗?”

“写了。”

“领导没说咱们的调查方向早就超纲了?”

鲁南瞥了她一眼:“为了把案子做扎实,有些事情领导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也不要让上面太难做。”

方媛摊手:“咱们也就做到这儿。你把情况通知赵馨诚了吗?”

“连人名都没有,我跟赵馨诚说什么?”

“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萧臻。想继续往下查,就得提讯沈蓉。沈蓉不是咱们复核案件的涉案人员,我们没这个权力。哦对,我忘了,你可以找萧闯是吧?”

“对,而且咱们现在就去找他。”

方媛一愣,明明刚才鲁南还在提醒自己“别让上面难做”,现在,他也想提讯沈蓉?

鲁南摇头,他想提讯的人不是沈蓉,而是王博。

金馥所楼下,薛冬把车停在路旁,下车后发现旷北平的车也停在那儿,司机孟鸥站在车旁,还跟薛冬打了个招呼。

薛冬朝他点点头,注意到那辆车的后车窗摇了下来,一只手伸出车窗,在往外弹烟灰。那只手的手背上有烫伤的痕迹。

薛冬看见旷北平急匆匆地走出楼门,便迎了上去:“我陪樊总的儿子接受了公安的询问调查,没有他什么事,您放心。不过听说,好像是韩律师出了点事——”

“情况我大概知道。”旷北平一挥手,打断他,就忙着往车的方向走。走出没两步,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叫住薛冬叮嘱道:“你这几天让樊总他们有任何情况都第一时间通知你。再就是盯紧那小子,除了让他最近不要惹事以外,别让他对外透露昨晚的情况。千万记住。”

旷北平说完就赶到路旁,上车离开。

薛冬从没见过旷北平这样焦虑而忙碌。他目送着旷北平的车驶离,感到怀疑而又困惑。

3.插曲

李彩霞和唐初站在向阳刑侦支队门口的马路对面,正在交谈。银色富康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乔绍廷朝唐初一路小跑:“怎么样,没事吧?”

唐初直翻白眼:“我还没进去呢,能有什么事?拜托你想句不那么俗套的开场白好不好?”

乔绍廷有些尴尬,噎住了。

萧臻溜溜达达走过来,冲唐初和李彩霞打了招呼,又问起李彩霞笔录的情况。

“按你说的那样,实话实说呗,反正也没我什么事……不对,多少跟我有点儿关系。总之你们得帮帮韩律师。”李彩霞看起来状态不错,之前的忐忑一扫而空,只剩下对韩彬的担忧。

“路上萧律师大概跟我讲述了昨晚的情况。你俩约在指纹咖啡,恰好遇到唐初,一起喝酒聊天,大概从八点多待到了十点半。她俩先走,而你还留在那儿,跟两个刚认识的男的继续喝酒,直到十一点多才回去。我们想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昨晚一起喝酒的那俩人一个姓樊,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另一个人一直叫他樊哥,可能是个什么二代。他不太会聊天,甚至有点儿招人烦。另一个叫阿呜,应该是个外号,他还挺有意思的。”

按照李彩霞的说法,他们也没聊什么具体的内容,就是扯闲篇儿,走的时候甚至没有互留联系方式,不过是遇到两个纯粹的日抛型酒友。十一点左右,她觉得比较晚了,喝得又有点儿多,就打算回家。在那之前,她去了洗手间,却看见门虚掩着,那个“阿呜”站在洗手池前,不知道正鼓捣什么东西。看到有人进来,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把洗手台上的东西往身上藏,回头一看是李彩霞,就笑了。

李彩霞注意到阿呜手上拿着个小口袋,里面是些五颜六色的药片。他还招呼李彩霞来“尝点儿好玩的”,说“特别来劲”,李彩霞就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直接跑出了洗手间。

“彩色的药片?”萧臻重复道。

唐初和乔绍廷对视一眼,听起来很像摇头丸。

“那你当时没报警?”萧臻追问。

“好歹一块儿喝了半天酒,哪儿好意思就报警,再说我又不确定那是什么。”

萧臻看着李彩霞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看来没试吃成,还挺遗憾。”

“但我跟韩律师说了。”李彩霞辩解道。另外三人都望向她,乔绍廷更是心里一惊。

“再然后呢?”萧臻的语气急切起来。

“那个阿呜从洗手间出来,看见我跟韩律师都朝他看,就又回了洗手间。之后,韩律师说没事,让我别担心,赶紧回家,我就拿包走了。”

“昨晚我和唐姐走了之后,韩律师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吧……他可能喝了两杯酒,手有点儿不稳,中间给我们撤沙拉盘的时候,还不小心碰掉了我的酒杯,弄了一地的碎玻璃。”

乔绍廷等三人互相看了看。

“大概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咱们还是不知道韩律师到底打了谁。那个姓樊的,还是这个阿呜?”

这时,萧臻的手机响了,她把来电显示拿给乔绍廷看,上面显示是“薛律师”。

萧臻接通电话。

“终于一打就有人接,我太感动了!我这边有些情况,电话里不方便说,咱俩见个面。你是不是在向阳刑侦支队?”

萧臻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她再一抬头,就看到薛冬的车在十几米开外停着。萧臻干脆举着电话,来到车旁,敲了敲驾驶席的车窗。

薛冬下了车,挂上电话。原来,那个和李彩霞一起喝酒的“樊哥”,就是旷北平叮嘱薛冬陪同照顾的客户家公子,而被韩彬打的是那个阿呜。

萧臻点了点头:“那这个阿呜真名叫什么?”

“李梁。”

“他跟这个姓樊的富二代什么关系?”

“夜店认识的,不算很熟,喝过两次酒。”

“是买过几次摇头丸吧。”

薛冬一愣,随即笑了:“喝酒,只是喝过酒。他俩昨晚也是临时约的,走都不是一块儿走的,所以小樊同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的那部分,你知道吗?”

“连听带猜地知道个大概。昨晚十一点半樊以沫就走了,李梁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结果你们韩律师追出来,在咖啡厅往西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截住李梁,问他是不是在店里试图兜售毒品。估计李梁否认了,韩律师要报警。李梁上前攻击他,拉扯间,绊了个跟头,后脑撞到路旁商铺的石头台阶,当时就昏迷了。韩律师立刻打了一二〇,又报了警。然后李梁被送去医院,韩律师留在了向阳支队。”薛冬说话间吊儿郎当,不时穿插几个手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萧臻忍不住皱眉。

“伤得重吗?”萧臻追问道。

“枕骨碎裂,做了开颅手术。命是保住了,但人一直昏迷,而且有可能醒不过来了。”

“韩律师是遇到毒贩袭击才还的手,不管他摔倒是韩律师推的还是自己绊的,总归韩律师的举动都是正当防卫行为。”

“人家不一定是毒贩。”

“毛毛看到他带了一包类似摇头丸的东西。”

“公安在他身上并没有搜到,你那个室友在哪儿看见的?”

“卫生间。”

“那儿估计没监控吧。”

萧臻想了想:“那他俩动手的地方……”

“真不凑巧,也没有监控。”

萧臻听罢,没吭声。来龙去脉已经大致清楚,可是事发地点和卫生间都没有监控……萧臻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就看薛冬上前一步,神色正经,压低嗓音:“但这些都不是我找你要说的重点。”

十分钟后,萧臻将刚才薛冬告诉她的信息转述给乔绍廷,乔绍廷忍不住皱眉问道:“这里面有旷北平什么事?”

“他说,旷北平似乎格外关注这件事。而且他今天回所里的时候,见到旷北平的车里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左手手背有大面积烫伤的疤痕。”

乔绍廷一下反应过来:“严裴旭?薛冬是不是搞岔了?让他俩坐不住的,恐怕是咱们去调查资金流向的事吧。”

“也有可能……不过乔律师,津港有很多毒贩吗?”

乔绍廷想了想,点点头。他明白萧臻的意思,他们在找的宗飞,同样是个毒贩。

“也许只是我对毒品或毒品的关联词太敏感了。”萧臻见乔绍廷不语,补充道。

“等你和唐初都做完笔录,要是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咱们还是把资金流向的事查清楚。韩律师是不是正当防卫,就算没监控,公安也会有办法查明事实,咱们帮不上什么忙。”

萧臻点头,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乔绍廷的话道理上当然没错,查清资金流向也的确更为紧迫,可他的态度与其说是“放心韩彬不会出事”,不如说是“有所保留,不愿涉入太深”。但这个直觉也未必靠得住,也许乔绍廷的确是觉得没什么能做的……不等萧臻想清楚,不远处的李彩霞看着手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现在网上到处都传开了!”

萧臻接过手机,划着屏幕念出标题:“‘知名律所合伙人无故将人打至昏迷,疑是毒瘾发作?’‘知情人爆料,韩彬律师为何有恃无恐?原来背后是法学世家撑腰……’‘小伙儿携女友深夜买醉,竟被酒吧老板施暴。’‘这届网友不干了,甭管你韩律师背后是谁,都大不过法律……’‘细数律师韩某的七宗罪,坑你钱,要你命……’这都什么呀?!”

李彩霞小声嘀咕:“我不是那人的女朋友……”

乔绍廷看看唐初,又看萧臻:“你俩都还没接受询问呢,怎么流言蜚语已经铺天盖地了?”

“虽然队形不太整齐,可开炮的方向高度一致,有点儿奇怪。”萧臻补充道。

李彩霞在一旁问:“那要是等公安调查清楚了,发一个官方案情通告,是不是就可以打这些造谣者的脸?”

唐初冷笑:“案情通告里,韩律师要是有问题,那就骂对了;如果认定他正当防卫,就是法律世家果然不一般,真能只手遮天。”

萧臻接过手机查看评论,不由叹气。不知是水军的引领还是民意的激愤,每条新闻底下都在排着队骂人。说来也奇怪,新闻事件反转之后,从来不会有人排着队道歉。

“但没道理,韩律师威胁不到旷北平,他没必要趁这个机会故意黑韩律师。”乔绍廷说。

那难道是为了黑德志所?萧臻想着,拿手机同时搜索“韩彬”和“乔绍廷”,却发现搜索内容中竟然没有昨晚的新闻事件。

萧臻把手机给乔绍廷看:“有意思。这明明是一个连你带咱们所一并拉下水的事,居然没提你。”

乔绍廷笑了:“看来,这些媒体,精神领会得不够透彻。”

“或者是……”

“是什么?”

萧臻概括不出,却总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就在萧臻和乔绍廷为新闻的导向困惑不解时,章政和洪图也讨论着同一件事。

“这才半天时间,显然是有人在带节奏,助推舆论,而且是冲咱们来的!”洪图正一脸愤怒地站在章政身旁,看着网页上的热门新闻。

章政向后靠在老板椅上,反倒比洪图沉着:“我看了半天,提到咱们所名字的很少,关键是没有任何一篇文章提到了绍廷。以他目前的光辉形象,稍加渲染,咱们所就成了个贼窝。”

洪图愣了:“为什么没提?”

“你也觉得不合理吧?明明举着个燃烧瓶,油库就在眼前你不点,非往身后的水泥地上扔。”

“是有人在试图保护咱们所和乔律?”

章政摇头:“我不知道推动这件事的人为什么如此针对韩律师,但他肯定不想引起绍廷的注意。”

4.奇袭

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萧臻和唐初分别进了谈话室,接受公安的询问。鲁南开车到了向阳看守所,向萧闯提出想要提讯王博。萧闯觉得此事难办,却又没彻底拒绝他。乔绍廷和李彩霞一起待在车上,等着萧臻出来。他在网上搜索了“李梁”的名字,以及“吸毒”等关键词,确定了李梁曾经因为引诱、教唆、诱骗他人贩毒,被判过一年半的刑。

德志所内,洪图则将两名媒体平台的高管迎进事务所,和章政开始计划他们的“危机公关”。薛冬不情不愿,但还是接了陶晴一个电话。而旷北平则在一条偏僻的路上,看着严裴旭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给宗飞、给公司、给银行……

在这期间,鲁南和乔绍廷还打了个照面。当时萧臻刚接受完询问出来,而鲁南殷勤的态度则让方媛和萧臻都一头雾水。最后,萧臻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纸给方媛看,解释她和乔绍廷接下来的行动。那张纸上依次写着“严裴旭→津港银行信贷→锦林园艺有限公司→维安车辆租赁有限公司”。

萧臻拿笔在最后这个公司名称上,画了个圈。

富康车的副驾上,萧臻在手机导航软件里输入“维安车辆租赁有限公司”,把导航路线给正在开车的乔绍廷看:“真不等唐姐了?”

乔绍廷理直气壮:“事情处理完了就各干各的去呗。怎么,难道要在向阳支队门口吻别啊?”

萧臻叹息,摇头,她终于有点儿明白唐初为什么要跟这人离婚了。办完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实在太不像夫妻。

“那韩律师这事咱们也不管了?”

乔绍廷有些反感:“为什么加个‘也’字?公安能做到的事,轮不着咱们管。我听说现在事情的关键在于,李梁到底是不是从事贩毒的犯罪分子。如果他是,韩律师往不好说也是正当防卫,往好了说,甚至是见义勇为。”

乔绍廷说得理直气壮,可他和萧臻都很清楚,说贩毒得讲证据。李梁早就刑满释放,也不能光靠翻旧账就认定他还在贩毒,毕竟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并没有毒品。之前李彩霞说,李梁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她和韩彬说话,就又退了回去。那时候他恐怕就察觉到情形不妙,把那包摇头丸扔进马桶冲走了。就算对李梁进行毒检,检测到他吸毒的证据,那和贩毒也是两回事,不过是治安拘留的范围。就算他给樊以沫提供过毒品,樊以沫也不会承认。

“那看来我是没辙了。韩律师啊,不是我想对不起你送我的辣酱,我还是挺上心的,不像乔律师张嘴就关他屁事那种……”思前想后一大通,萧臻往椅背上一靠,有些气馁。

乔绍廷白她一眼:“那个樊以沫,薛冬是不是能帮着牵个线?咱们可以和他谈。”

萧臻顿时坐直身体:“他敢吗?那是金馥所重要客户老总的儿子。不管你还是我去跟他谈,旷北平知道了怎么办?”

“那薛冬就死定了。”

萧臻眨眨眼:“那这个代价还可以承受。”

“除非咱们做通薛冬的工作,但谈话不由咱俩出面。”

萧臻一愣,他们俩都不出面,那谁去谈?

乔绍廷往后方递了个眼色,萧臻一回头,就看到了后座上的李彩霞。李彩霞正一脸困惑,看着前排的两人。

薛冬的车和乔绍廷的车一前一后停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门口,萧臻在乔绍廷的车旁,叮嘱李彩霞各类注意事项。

薛冬在自己的车旁,瞟着那两个人,一脸焦虑:“樊以沫现在被禁足了,一旦我把这女孩带进去跟他谈,很有可能被樊总看到。你确定主任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吗?”

“不确定。事实上,如果就是旷北平操纵了千盛阁那个案子的投诉,他很可能知道李彩霞的身份。”

薛冬苦着脸,乔绍廷一点儿都不避讳地告诉他,这件事有可能会搞死他。

“之前把萧律师卖给旷北平这事,你也有份儿?”眼看着薛冬还在犹豫,乔绍廷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薛冬愣了,支支吾吾,尴尬地看向萧臻。

“章政承认了,但我猜那事与你无关。”乔绍廷又送上一剂猛药,薛冬顿时垂头不语。

“章政是想拿我当枪打击旷北平,但又不想牵扯到自己和德志所。他既有利益目标,也算是存在生存困境。但你不一样,你本可以不管的,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薛冬沉默片刻,讪讪地说:“我也有利益,毕竟要是你们赢了……”

“金馥所能落到你手上?大客户都认你吗?旷北平的社会关系你能接手吗?另外两个合伙人你搞得定吗?相比之下,老老实实做他手下的头号人物,明明要踏实得多。你为什么帮我?”薛冬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乔绍廷:“我也看不惯主任那做派,再说了,有他在上面压着,我在金馥怎么出头啊——”

乔绍廷打断他:“除了这个。”

薛冬两手插着裤兜,看了看脚底下,又环顾周围,总之还是不看乔绍廷:“除了这个……就没什么了。”

乔绍廷笑笑:“我猜你大概是很感激我当初拿回了涮肉调料。”

薛冬愣了愣,眼神飘忽:“啊?你说住宿舍那会儿啊?真正感激你拿调料的应该不是我吧!我是吃什么都可以的。不过,当时你拿回来的调料还真挺全的……”

如果真不记得调料,哪会说得这么具体?乔绍廷暗叹一声,拍着薛冬的肩膀:“你呀你呀……徒有其表。想做坏人不容易,我知道这事有多冒险,相信我,你的冒险是值得的。”

“你好像更认我这个兄弟。章政其实也不容易,参选律协会长没什么不对,就好像我想当金馥的主任一样。只不过在你这儿,我算落着好了,他却挨了顿打……别忘了,六年前跟你一起把旷北平扳倒的人是他,如今给你找帮手的人也是他。”说话间薛冬笑了,整个人放松下来,对李彩霞的事情,好像也做出了决定。

“对,扳倒旷北平,他就是德志的主任,也许还会成为律协会长,而其他人对章政来讲,都可以成为代价。”

对于这些尖锐的真相,薛冬选择直接忽略。他朝乔绍廷挤挤眼睛,走到车旁,跟李彩霞打了个招呼。

乔绍廷招呼萧臻,两人开车离开。

十分钟后,樊以沫穿着一件帽衫,整个人蔫巴巴的,跟着薛冬走出电梯。他一脸慌张,一路走还一路解释:“我没摸她手!从头到尾我连一句暧昧的话都没说过!”

薛冬心中暗笑,面儿上却十分严肃,还带了几分同情:“我也相信你没有,但是现在人家非说你喝酒的时候有过肢体骚扰,总得想办法澄清一下。要是你觉得为难,我可以跟樊总商量……”

“别别别!千万别让我爹知道。因为李梁的事,他已经骂了我半天。这女孩到底想怎么样?是想要钱吗?”樊以沫吓了一跳,停住脚步。

“不像是。”薛冬更诚恳了,“这么说吧,以我的经验,经历昨晚的事和今天的公安询问,这个女孩子有些处于被惊吓到的状态。你好歹是当事人之一,跟她好好聊聊,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应该就没事了。”

“真的吗?”

“既然你确实没做什么,她也不是真的想讹你,那这就纯粹是个情绪问题。解决了情绪,就解决了问题。”

两人说着来到薛冬车旁,薛冬拉开车门,李彩霞显然已经入戏,气哼哼地坐在后排。樊以沫有些心虚,看了薛冬一眼。

薛冬压低声音,叮嘱道:“安抚情绪。”樊以沫尴尬地笑着,冲李彩霞打了个招呼,进了车。

5.聚焦

海港看守所会见室里,王博一脸的不耐烦:“杀人不过头点地。判死刑我认了,还没完没了地过堂。你们真有这工夫,看能不能把小雷保下来。”

他的对面坐着鲁南和方媛。鲁南似笑非笑,打量着这个“杀人犯”:“先聊聊你。”

“我?我都交代了。这玩意儿能有什么假?反正是个死,真要还杀过十个人,有什么不敢认的?”

“给你发活儿的那个人……”

“我不都说过了嘛,一个姓张的,具体叫什么我也不清楚,每次都是见面谈,走现金。”王博似乎更不耐烦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对于接头人的住址、联系方式、身份信息,也是一问三不知。

“二位,我是真的不知道。这老张我没什么可护着他的,他发活儿,我要账,要过来大家分钱,各顾各的,不是一挂上的。但凡我知道他的事,肯定如实交代,没准儿还多个垫背的呢。”说到最后,王博甚至得意地捋了捋头发,似乎对自己的“义气”感到满意。

“你老婆可不是这么说的。”方媛慢悠悠地说道,盯着王博。

王博愣了几秒,随即装作没听明白,可明显有些焦虑。

“你通过你老婆开的夜总会交接讨债的酬金,而且顺便能把钱洗干净,一举两得。”方媛边说边端详着王博的神情,这些都不是来自沈蓉的交代,只是她的猜测,可从王博的表情看,她猜对了。

“她……那娘儿们净胡说,你们别听她……”王博磕磕巴巴地申辩道。

“她可什么都说了,而且我们根据她说的情况查到了相应的证据。不说别的,光账本我们就对好几天了。每个月你们交接的时间、方式和数额,我们都掌握了。”

王博蒙了,垂下目光,没吭声。

鲁南向前一靠,凑近王博:“协助公安机关找到你的上家,没准儿算立功表现。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找到上家,你们整个犯罪行为的分工就能完整连接在一起。否则的话,根据你爱人沈蓉的供述,她的行为非常接近于你的共犯。”

这下,王博的脸色变了。鲁南和方媛偷偷互相递了个眼色:“这么跟你说吧,你上家是谁,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只是想给你个机会。”

王博思量片刻,恨恨骂道:“操!我他妈白叮嘱那娘儿们了。二位,我不是故意瞒报什么,真是怕给我媳妇儿招事。这一人做事一人当……”

鲁南打断他:“干非法催收的,规矩都是半儿劈,你这倒好,三成。虽说比放高利贷赚得多,可也不太符合行规吧。”

“嗐,他这些账都是从国外那些庄家手里买的。他说甭管是三折两折,他是花了钱的,刨了本,剩下的跟我对半分,也就有三成了。谁知道丫说的是不是实话。”王博大概是想通了,说话又流利起来。

方媛假装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这个我真没有,都是他底下的人来找我,然后带我去见他,有时候就是他们去场子里跟妈咪什么的留个话儿。”

“那他住哪儿?”

“这我也确实不知道,但他应该不是混城区的,不然我肯定能从别的渠道听到风声。”

鲁南冲方媛摆摆手:“你别这么记,把前面按顺序和格式补上。”

方媛会意,边写边说:“王博,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指派鲁南法官和我——方媛法官,就你和雷小坤涉嫌故意杀人一案的死刑复核,对你依法进行讯问,你对我们的身份有异议吗?”

“没有。”

“是否申请回避?”

“不申请。”

“你是否自愿向司法机关提供为你介绍非法清收业务的人的身份信息?”

王博挠了挠头:“愿意。”

“他的姓名?”

“宗飞。”

萧臻和乔绍廷一路走进维安公司的停车场。对于乔绍廷的计划,萧臻依然没有看透全貌:“我们让李彩霞和那个姓樊的小子聊,到底是为了打听什么?”

“咱们不妨把昨晚的情况分为三个阶段:李梁来到咖啡厅之前,他们三个在咖啡厅喝酒,以及李彩霞离开之后。李彩霞只能向我们讲述第二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恐怕只有韩律师知道,而我们还有可能去间接了解到的,只剩下第一个阶段了。”

“也就是说李彩霞有可能从樊以沫那里打听出来,他跟李梁来咖啡馆之前发生过什么,而其中最好能有指向或证实李梁有贩毒行径的线索。这个概率也太低了。”

“嗯,希望渺茫。”乔绍廷点头。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本不愿管这事,去找薛律师更多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萧臻回想起乔绍廷几次都想置身事外,忽然念头一动。

“咱俩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乔绍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整了整西装,正了正领带,还把津港银行的胸牌别在了胸口,问萧臻道,“我看上去怎么样?”

萧臻把乔绍廷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点了点头:“你的演技我不太指望,但角色扮演应该能行。”

乔绍廷顿时被激发了胜负欲:“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津港马龙·白兰度!”

乔绍廷昂首阔步,走进维安车辆租赁公司的办公室,向坐在前台的秘书打招呼:“您好,津港银行信贷监管,请问你们的财务在吗?”

数分钟后,“津港马龙·白兰度”就已经问出了他想要的,不过跟他之前预料的不太一样。

“钱已经还了?锦林园艺的公账上并没有转账记录,而且据我们核查,这笔资金被提现了。”

财务不疑有他,继续证实道:“没错,他们就是拿现金还的。”

“足额?”

“一百七十九万,还有十几万的迟延付款违约金,都结清了。”

“那你们开具发票了吗?”

“开了,昨天正好票使完了,上午一买了票就开出来叫快递送去了。”

乔绍廷一愣:“昨天?”

“对啊,昨天他们来还的款。”

乔绍廷大脑飞速运转:“昨天他们拎着小两百万现金来还的钱?严先生岁数不小了,这么多钱他哪儿拎得动?”

财务摇头:“严先生没来,他派了个小伙子送来的,还开着辆凯迪拉克车。”

听到这儿,乔绍廷明白了。

晚上,萧臻和乔绍廷坐在之前吃海鲜的那家大排档。萧臻吃着烤串,一只耳朵戴着耳机,听李彩霞和樊以沫的谈话录音,另一只耳朵听乔绍廷讲在维安公司的经历。“按他们财务的说法,很可能是旷北平让他的司机带了笔现金过来平账。当然,这事无从查证,只是个合理推测,我更奇怪的是,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咱们在跟进这笔资金的流向?”

“他既然有办法让银行不配合最高院法官,那么法官找同事去查信贷记录,恐怕一样瞒不过他。不过他急着把这个窟窿堵上,很说明问题。”

“严裴旭提走那笔钱,必然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用处……她和那姓樊的聊了多久?还没听完?”

萧臻拿起耳机的另一头:“你要不要听?”

乔绍廷摆手,他没萧臻那左右互搏的功夫。

这时,萧臻的动作忽然停顿,她操作手机,把录音内容往回倒了一段,重新再听。乔绍廷也注意到她的动作,等着她说些什么。萧臻拔掉耳机,直接把那段录音放了出来。

樊以沫的声音传来:“他说他在北极猴吃饭,我就去那儿找的他,到的时候他都吃完出来了,在停车场我俩商量去哪儿喝一杯。他说找个慢摇吧之类的,我说成啊,他就说等他拿包烟就走。然后我俩就开车走了……”

萧臻关上录音,看着乔绍廷。

“北极猴傻贵傻贵,而且挺难吃的。”

萧臻作势要拿烤串签子丢过去,乔绍廷作势要躲。两人都明白,那段录音的重点在于,李梁说他要“拿包烟”。

“李梁会不会把自己的车留在北极猴的停车场了?”萧臻问道。

“要是真的有,公安会没发现吗?而且李梁身上应该有车钥匙。”

“万一那辆车不是登记在李梁名下的呢?光凭一把车钥匙,公安去哪儿找?”

“公安也询问过樊以沫。”乔绍廷继续唱着反调。

“你听刚才的对话,樊以沫很可能压根没意识到李梁之前是开了车的。”

乔绍廷点头:“如果那辆车真的存在,而且没被公安找到,车上又真的有猫腻,那李梁的同伙和老大肯定也在找这辆车,没准儿都已经找到然后开走了。”

“那乔律师还要不要受累陪我去证实一下?”

乔绍廷胡乱把剩下的几串撸完:“开路!”

6.危机或转机

晚上十点多的“北极猴”餐厅停车场车辆云集,乔绍廷和萧臻走走停停,四下寻觅。

“薛冬当初答应你什么好处?”乔绍廷问。

萧臻左右张望,寻找李梁的车:“隐名合伙人之类的吧,我也没太仔细听。”

“真成,待遇都没落实,你就叛变革命。”

“我就是觉得有趣,否则像我这样的小律师,有什么机会能介入各位大佬的神仙局?”

乔绍廷忍不住想笑:“除了现在把你也纳入眼中钉的旷北平,这局里的其他大佬基本都是泥菩萨。不管怎么说,你挺异质的。我是说,你有异乎常人的胆识与自主性。”

“算是夸我吗?怎么突然想起聊这个?”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几年前在法援中心,好像有个实习的小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萧臻一愣,随即白他一眼:“人家怎么样不劳你费心。这茫茫车海,怎么找啊?”

“用餐高峰期,实在不行咱们可以等一等,等晚些时候车少了,就能缩小范围……”

“你先继续找,我想想别的办法。”萧臻说完,走向停车场入口。

轿车停在旷北平家楼下,孟鸥从倒车镜里瞟瞟后座,发现旷北平没动,正望着窗外发呆。他推开车门,打算过去给旷北平开门。

旷北平立刻回过神来:“不用,我在车里待一会儿。”

孟鸥点头:“那我在外面。”

“我记得你抽烟,身上带着吗?”

孟鸥从身上掏出烟和打火机,递过去:“我这烟稍微有点儿次。”

旷北平接过烟,点了一根。孟鸥把后车窗打开条缝:“您实在是太累了。不光是今天,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您像这一周来这么忙。”

旷北平冲窗外吐着烟:“当舆论都指向一边的时候,公众对案情的预设立场就会明显倾斜。公安不会受这种影响,但舆情不容忽视。剩下的只能是盼着调查重心在韩彬身上的情况下,对另一边能有缓解效果。”

孟鸥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不太明白这些,不过主任的办法一定是高的。”

旷北平苦笑:“高不高不一定,得罪人是一定的。”

孟鸥低头想了想:“主任,我就是个开车的,有句不当说的,您对那严老爷子真是仁至义尽……当然我知道,您是全津港最罩的那个,我就是有点儿担心……”

旷北平点点头:“你小子别看书读得少,可能人越单纯,直觉越准。被抓进去的那个韩彬,确实算半个法律世家子弟。”

“我听说了。他们家那老头儿比您可差远了。”

旷北平摇摇头:“他曾经跟我说,我遇到问题了,而这个问题很可能无法解决……囚徒,对,身不由己。”

孟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没说话。

旷北平在车载烟缸里捻熄了烟:“我这辈子有过不少后悔事,因为贪心,因为自负,或者干脆就是缺德。老严对我有恩,该报要报。更重要的是,就在现在,在我发现自己回不了头的时候,我竟然不觉得后悔。”

“主任,您关照过太多人了,天底下就是强者说了算,绝没有您拔不掉的刺。”

旷北平沉吟不语。

“您要是还不想回去,要不要我开车,您看找个茶楼,或是什么地方……”

旷北平笑了:“不必,去买包好点儿的烟吧。”

孟鸥领命下车,旷北平叫住他:“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半个多小时之后,停车场的车比刚才略少,乔绍廷注意到一辆黑色的大众速腾。这辆车有点儿脏,还停得歪歪斜斜。他上前伸手抹了把机器盖子,有一层浮土,又围着车走了一圈,最后注意到车辆牌照框架的螺丝。乔绍廷蹲下身,用手机的手电照着螺丝。

“哇!你找到啦!厉害!”萧臻从停车场的岗亭走来。

“这牌照架的防拆螺丝上为什么没有港字标?是假车牌吗?”乔绍廷小心翼翼地围着车查看,注意不触碰到车身。

萧臻却不管那么多,仗着自己戴了手套,上前大剌剌地就去拉车门:“乔律师,撬车你在不在行?”

乔绍廷差点儿蹦起来:“你干什么啊?还不确定是不是……”

“就是这辆车。我刚才去岗亭和保安小哥聊了聊,他帮我查了监控和入场时间,就这辆车从昨晚停到现在。”

乔绍廷直翻白眼:“你直接说不好吗?”

“某些人非喜欢夹杂什么‘北极猴傻贵’之类的废话,还有脸说我?”

乔绍廷投降求饶:“真要能确定是这辆车,就直接报警吧。且不说咱们打不开车,就算能打开,咱们也不能干扰公安取证。”

萧臻想了想,掏出手机:“那我告诉萧闯。”

萧臻边拨打电话,边围着这辆车溜达,绕到了车尾方向,乔绍廷则站在车头旁等待。就在此时,车子的示宽灯突然亮了。乔绍廷愣住。

车尾处的萧臻正向萧闯通报位置,听到车门“咔啦”的解锁声,也愣了,望向车头旁一脸蒙的乔绍廷。

萧臻指着他:“我以为你撬车不在行呢!”

乔绍廷忙摆手,示意根本不是他。

两人心领神会,都四下张望,很快,他们注意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路东张西望地走来。那人戴着链子,手臂还有文身,一副社会人打扮,但也不算特别惹眼。他双手揣兜,正不停按动兜里的车钥匙。

此时萧臻和乔绍廷还不知道,这个名叫刘乡的男人的确是宗飞的手下——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

萧臻走到车头处,和乔绍廷直愣愣地看着他。刘乡发现速腾车解了锁,但又发现车头站着一男一女正盯着他,他心里没底,装作继续左顾右盼,走了过去。

乔绍廷和萧臻看他绕了大半圈,走出停车场。

“乔律师你看着车,我去跟踪他。”

乔绍廷吓了一跳:“啥?你跟踪他干什么?”

“这人明显有问题啊,车就是他解锁的,他肯定跟李梁是一伙的。”

“先不说咱们并没亲眼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说明这和违法犯罪行为有关,更不是你可以去跟踪人家的理由……还是等你哥他们到了……”

不等乔绍廷说完,萧臻已经跑了出去。

萧臻一路跟踪着刘乡走到一条夜市街。她既没有保持很远的距离,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所以,刘乡很快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他走着走着,闪进街边的一条小巷。萧臻怀疑有诈,拨通乔绍廷的电话,把手机放在兜里,跟进小巷。她刚一拐进来,刘乡就从暗处冲出来,一把将萧臻顶在墙边,用刀抵上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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