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水
商业广场的水池附近十分空旷,连鸽子都不见几只。萧臻蹲在水池边的石台上,手提包放在腿上,四周空无一人。她的右手拿着手套,左臂直直地伸出,悬在水面上方。她手腕上的伤口虽然不长,却很深,正在流血,血滴在水面上,立刻洇开。
萧臻收回胳膊,若无其事地翻转手腕,观察伤口,轻叹一声。能使正常人感到痛苦的生理创伤,她没有感觉;那些不见血的打击,却能真正伤害到她,譬如当下的“律协投诉”。
她几乎可以确定旷北平在此事中居功至伟,也确定一旦投诉成立,自己的律师证被吊销,乔绍廷会更受掣肘。可她无能为力。
她随手把手套掖进包里,翻找创可贴。律师证从包里掉出来,落进水池。萧臻微微一惊,一手夹紧包口,另一只手去够律师证。律师证在水里一坠,又漂向远处,够不着了。
萧臻眼看着律师证一点点漂向水池中心,索性把包放在石台上,连鞋都没有脱,直接走进水池,蹚了几步水,捞起律师证。她右手拿着律师证甩了两下,打开,看着上面自己的照片,有些出神。
身后传来孙律师的声音:“萧律师?”
萧臻在水池中站定回身,望着站在岸边的孙律师,这个开庭时一板一眼的对手,此刻面露担忧。萧臻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孙律师看着她的样子,欲言又止。
两人到露天咖啡厅坐下,萧臻拧着裤腿上的水:“鞋可以晾,裤子可以洗,这吃饭的家伙要是泡了,可就麻烦了。”
说着,她想起眼下的处境,直起身,端起咖啡杯,冲孙律师笑笑:“至少现在还能用。”
因为端起了杯子,萧臻露出手腕流血的伤口。孙律师倒抽一口气:“萧律师,你的手腕……”
萧臻看了眼手腕,放下咖啡杯,波澜不惊:“来的路上也不知道在哪儿剐的。”
伤口或许是来自拐角处老旧的铁栏杆,或许是过马路时那辆速度过快的摩托,萧臻真的记不起来。她边说边从包里翻出酒精液体创可贴,挽起袖口,像涂指甲油一样若无其事地往伤口上涂抹。一般来说,酒精接触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应该非常难以忍耐才对,萧臻却面无表情。
孙律师看得触目惊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本的来意——她是想告诉萧臻,千盛阁变卦了。
千盛阁和葛平家属达成庭外和解之后,本来应该在明天给赔偿金。可就在刚才,千盛阁那边打来电话,说之前他们被迫和解,都是因为萧臻的暗箱操作。他们不知从哪里听说萧臻向对方律师泄露了不利于千盛阁的信息,所以他们要投诉她。
不仅如此,他们还威胁说,倘若孙律师不协助他们出具证言,他们就不会继续履行和解协议,让葛平打官司要钱,同时,他们也会投诉孙律师。
萧臻涂完创可贴,把东西收回包里:“谢谢你提前告诉我。”
“我知道,跟我见面的那个女孩子背后是你,但我没向任何人透露。”
萧臻笑了:“我相信你,孙律师。愿意为葛平做代理,你绝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怨千盛阁。没错,这后面就是我,现在事情败露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手机响了。萧臻看了眼来电显示,对孙律师低声道歉,便接通电话。
“我知道是你干的。”乔绍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萧臻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由奢入俭难,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忍受有司机没车的日子了。”
“本来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谢谢,听你这么一说……”
萧臻笑笑:“乔律师可以改请我吃饭。”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商业广场这边,我正好也想找你。咱们去一下庞国家,我知道该如何证明那份遗嘱的时间了。”
“呃……你恐怕得先陪我去趟幼儿园。不过没问题,我现在过去接你,离得很近,十分钟就到。”
“那就广场东门,一会儿见。”
萧臻挂上电话,孙律师探询地问道:“乔律师?乔绍廷?”
萧臻笑着撇撇嘴:“我司机。”
孙律师苦笑着摇摇头。眼前这个女孩跟乔绍廷果然关系匪浅,也难怪有人要对她赶尽杀绝。
“我想过了,不会给千盛阁出证。”孙律师正色道。
这就是她打算告诉萧臻的第二件事。
萧臻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千盛阁无论如何都会投诉我,而等到听证的时候,律协会传你,那时候你怎么办?不配合律协工作?还是在听证会上对律协撒谎?”
“我不需要撒谎,你我确实不曾有过直接联系。”
“想让这起投诉成立的人,一定会找出证据,你不配合也没用。更何况千盛阁不付钱了,葛平的后续治疗怎么办?”
“我和葛平的家属商量过了,他们接受和千盛阁继续诉讼。”
萧臻沉默着。代价太大了,这起诉讼很可能旷日持久,千盛阁会再找个律师,提管辖异议,再要答辩期,加上一审、二审、强制执行……
孙律师像是看透了萧臻的所想:“最起码,我不能对有勇气这么做的人落井下石。”
萧臻拿手机看了眼时间,简单收拾了包:“那就别让我白忙一场,去给千盛阁出证,让赔偿落实,让葛平拿到全部赔偿。我确实坏了这个行业的规矩,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说着,萧臻站起身:“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走向广场东门的一路,萧臻都在想着一会儿要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乔绍廷,伤感的告别庸俗又黏腻,可是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免虚伪。直到上了乔绍廷的车,系上安全带,看着乔绍廷松手刹、挂挡、打方向盘,她才找到恰当的态度:“有赎这破车的钱,随便买辆什么二手车都比它强。”
乔绍廷被嫌弃得哭笑不得:“你看你,人情和嘲讽还总得搭着来。”
“没有,我只是以为专职律师是可以调侃助理的。”即将告别的时候,唇枪舌剑反倒自在多了。
“当然当然。你有本儿,你说了算。”
“对啊,趁着你还没拿回执业证,我得抓紧机会……去幼儿园干什么?新接了那儿的案子?”
“是我儿子打了别的小朋友,但由于未到刑事责任年龄,情节显著轻微,社会危害性不大,姑且不认为是犯罪。”
“哦,是不是唐姐提到过的那个阿祖?”
乔绍廷瞟了她一眼:“唐姐?才见过一面,有必要叫这么近乎吗?”
“对呀,说到唐姐,你俩离婚离得怎么样了?”
“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吧!”乔绍廷终于忍无可忍。
萧臻怕自己被看穿,做了个鬼脸,望向车窗外:“偶尔放飞一下,不也挺好……”
话音未落,她就听见乔绍廷好巧不巧地打开播放器,播起了“今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
萧臻回过头:“你这放的什么破歌啊,能不能换个不太像哀乐的?”
“行,给你来个躁的。”乔绍廷感觉到今天的萧臻有哪里不对劲,可萧臻不说,他索性不想,直接伸手去操作中控台,Little Richard Long Tall Sally的歌声立刻在车内响起。
就在他们开车时,一辆挎斗摩托车也正驶向幼儿园的方向,摩托车驾驶员身着皮衣,白发苍苍,一台老式录音机放在车斗位置,伴随着发动机的噪音,播放着同一首歌。
乔绍廷进了幼儿园,萧臻靠在车旁,等在门口。她翻看着自己的律师证,把手提包放在车的前机器盖上拍照留念。手机相册往前一划,就是她和乔绍廷第一次见面时,她在看守所门口拍的照片。
快乐的时光太短暂了。
幼儿园的方向传出人声,萧臻忙收起手机,整理情绪,回过身去。乔绍廷一家三口和另外一家人正往外走,萧臻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唐初压低声音,语气严厉地问乔绍廷:“阿祖这就和九九成好朋友了?!你怎么给九九家长洗的脑啊?是让他俩以后联手欺负别的孩子吗?”
乔绍廷小声说:“我的洗脑尝试很失败,所以我最后跟他们说,准备起诉这家幼儿园未尽到教育和管理责任。”
转移重点,跳出框架,这的确是乔绍廷的风格。萧臻有点儿想笑,唐初却双目圆瞪,眼看着就要翻脸。九九的家长和幼儿园园长过来告别,唐初又赶忙换上笑脸,同他们寒暄,把他们送走。
随后,唐初牵着阿祖的手,沉下脸来:“告幼儿园?你是盼着阿祖换幼儿园吗?!”
乔绍廷忙不迭地解释:“不是真的啦!找出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两家自然就结盟了,就是种策略……”
唐初懒得再理会乔绍廷,直接打开挎包,拿出离婚协议书。
乔绍廷的表情和身体明显僵住:“阿祖还在这儿。”
“爷们儿点儿,别拿孩子当挡箭牌。”
两人僵持着,站在他俩中间的阿祖朝人招手:“大姐姐。”
像是要跟心爱的美剧告别——本以为是试播集,没想到竟然是最终季,萧臻藏起心事,笑着冲阿祖招了招手。
当视线转向乔绍廷和唐初,萧臻笑得就有些尴尬:“要么……我先去周围转转……”
正在这时,随着喧嚣的摇滚乐,那辆疾驰而来的挎斗摩托停在幼儿园门口,驾驶摩托的“白发骑士”正是乔绍廷的父亲乔镛。
乔镛停下车,摘下墨镜,冲他们一行人挥手喊道:“阿祖!”
唐初收回手,把离婚协议放回包里。阿祖喊了声“爷爷”,兴冲冲地跑了过去。乔镛下车一把抱起阿祖,走向乔绍廷和唐初。乔绍廷愣愣地看着乔镛和那辆摩托车,扭头再去看唐初时,发现她警觉地眯起了眼睛,盯着那辆摩托,似乎比刚才更生气了:“你不是跟我说……”
“我怎么知道他又给弄好了……”乔绍廷压低嗓音,眼见乔镛抱着阿祖越走越近,只好挤出个笑脸,迎上前去。
“爸,你怎么来了?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再骑这个破铜烂铁,多危险啊。”
乔镛把阿祖放下来:“我这修了好几个月,终于发现原来是离合器弹簧没了,我说怎么总挂不上挡。”
乔绍廷偷偷瞟了眼唐初:“这件儿您都能再淘换到,也挺不容易的……”
“昨天我给小唐打电话,她说幼儿园有孩子欺负阿祖,我今天过来看看哪个小子敢欺负我们乔三代!”
萧臻在一旁看着乔镛和乔绍廷等人的互动,彻底惊呆了。最终季的最后一集,竟然还有个番外篇的高潮。
“我们已经都解决了,爸,你不要来搞事情好不好?”乔绍廷哭笑不得,只希望自己的表态能让唐初满意。
乔镛摆摆手:“你们这当爹妈的太。阿祖,以后谁敢欺负你,就告诉我,看爷爷怎么收拾他!”
阿祖摇头:“爷爷你别打架,打架不好。妈妈说,人家也有爸爸妈妈……”
“有爸爸妈妈怎么了!他敢碰我们家三代,我就铲平他们家三代!”
乔镛的激昂架势和那身皮衣相得益彰,乔绍廷差点儿没笑出声。他瞟了一眼唐初,连忙摆出严肃的样子:“您老打住吧!别跟孩子说这些成吗……”
唐初白了乔绍廷一眼:“爸,我今天下午还得去单位,先带阿祖回去了。”
“哎等会儿。阿祖,想不想坐爷爷的碰碰车啊?”
阿祖看向那辆摩托,顿时欢呼雀跃。乔镛领着阿祖就往摩托边走,唐初一惊,看向乔绍廷。
乔绍廷忙上前拦:“不行不行!爸,这太危险了!”
“这有啥危险的?我带着阿祖呢!又不是他自己开。”
唐初也忙上前劝:“爸,阿祖还小,不安分,在挎子里面乱动的话,您弄不了。”
乔镛想了想,点头:“也是……那这样,小唐你抱着阿祖坐挎子里,我送你俩。”
乔绍廷仰天长叹,一脸绝望。唐初叹了口气,勉强地朝乔镛笑了笑,抱起阿祖朝摩托车走过去,边走边回头狠狠地瞪了乔绍廷一眼。
乔镛骑上摩托,带走了唐初和阿祖。乔绍廷看向留在原地的萧臻,摊手耸肩,一脸无奈。
“这位是……乔律师您的父亲?”萧臻小心地问道。
乔绍廷沮丧地点点头。
萧臻的笑容也有些勉强:“老爷子……超酷的。我一看他,就想起了……”
“铁血战士?”
萧臻眨眨眼:“呃……《疯狂的麦克斯》里的某个反派……”
乔绍廷摆摆手:“走走走,干活儿去!”
* * *
此时,鲁南和方媛正开车去找赵馨诚。方媛边打方向盘边不解地问道:“你是打算利用乔绍廷?拜托,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恢复执业资格,可也算为被告人辩护那一头的吧。”
“我不是要利用谁,只是那家伙对案件真相很执着,会是个助力。”
“执着?当然,他乍一看比那些光为了赚钱的律师强,可他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替被告人减刑或脱罪。”方媛冷笑一声。直来直去的她,看大多数律师都不顺眼。
“为了赚钱有什么不好?又没有机关给他们开工资,不赚钱你让律师用爱发电?”鲁南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但你确定这个乔绍廷可信吗?”
鲁南明显愣了一下,又似乎是受了启发,他望着窗外想了想:“靠边停车。”
车停在路旁,鲁南下车,脱下法官的制服外套,又从后座拿了另一件外套:“赵馨诚那边你去就行了,我去办点儿别的事。等你从海港支队出来,告诉我一声。”
“你干什么去?”
“摸摸这个乔绍廷的底。”
2.被传递的消息
富康车内,乔绍廷还不知道自己要迎来“摸底”,正继续和萧臻聊着那辆让他头疼的挎斗摩托。萧臻一脸震惊:“你把离合器弹簧给拆了!”
“为这事我正经研究了好一阵机械常识,得是让他打头儿就开不了这车,不能是开起来半路出毛病了;还得不容易被发现,别像打火装置那种第一时间会想到的;最后,这件儿还得不好找。像这种老挎子的离合器弹簧,想再配一个,恨不得去古董市场那种……”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觉得伯父开车太危险,不能通过正当的劝阻……”
乔绍廷苦笑一声,扭头看着萧臻:“劝阻?你看他那样儿,像是听劝的吗?现在看来,只能盼着他赶紧到七十岁,驾驶权人道毁灭了。”
萧臻看着乔绍廷的一脸愁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
“哎?你说知道如何证明那份遗嘱的时间了?”乔绍廷忽然转移了话题。
“哦,我今天听韩律师说,要进行语声鉴定,对检材的要求非常高,而这类书证的书写时间鉴定对检材要求同样很高。乔律师,你不也去咨询过了?鉴定机构虽然比较抵触这类申请,但抵触的原因往往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检材……”
乔绍廷嘴里还在默默地念叨着:“不行,今儿晚上我还得去拆个什么零件下来……”
“喂喂!乔律师!专注点儿好吗?”
“放心,我一直在听你说。你怎么知道我也咨询过?”
“韩律师帮我找鉴定机构的朋友咨询时,人家说有个男律师问过同样的问题。应该就是你吧。”
乔绍廷叹了口气:“我现在更确定有多不喜欢那个姓韩的了。”
两人一路说着,停车,上楼,进了庞国家的卧室。萧臻把一大摞笔记本搬到茶几上,递了一本给乔绍廷。
充分的检材要包括同样的书写颜料、相近或相同的书写时间,甚至最好是书写了相同的字。庞国习惯随手书写绘画,留下了这些笔记,这就是萧臻想到的突破口。
乔绍廷随手翻着笔记:“这净是画也不成啊,鉴定机构需要用文字来比对。”
萧臻翻到其中一页,展示给乔绍廷:“老人家生前还经常喜欢抄写名人诗词。你看,这首是《满江红》。”
乔绍廷低头翻了翻,一挑眉毛,竟然还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呢。
指纹咖啡白天的客人很少,韩彬把一盘炸鱼薯条和一盘海鲜比萨放到鲁南面前,不动声色打量着来人。
鲁南抻了抻胳膊,挽起衬衫的袖子:“有辣酱吗?”
韩彬递给他一瓶“疯狗357”:“这个辣酱稍微有些……”
鲁南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把薯条和炸鱼上都倒满了辣酱:“无所谓,我要放纵一下。”
韩彬没再说什么,只是倒了大半杯柠檬水放在鲁南面前,又拿起冰锥,开始在旁边的冰盒里凿冰。
手机铃声响起,鲁南瞟了眼吧台上的手机,发现没有来电提醒,又从身上掏出另一部手机,起身走开几步,接通电话。是领导来问复核的进展,鲁南汇报了状况便挂断电话,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回到吧台旁,鲁南又往薯条上倒了些辣酱:“这地儿不错啊,听说老板是个律师。”
韩彬笑了:“律师开咖啡厅的好处就在于,偶尔能吸引到两高的大员来就餐。”
鲁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望着他。
“你是哪头儿的?”韩彬直接问道。
“东交民巷那头儿的。”
“我记得南门斜对面好像有家云南馆子,那里的春卷很好吃。”
鲁南笑了:“消费水准对我而言略高了点儿,而且我们早就搬去北花市大街办公了。”
“第二办公区?那你是审判庭的。”韩彬点点头,肯定自己的判断。
鲁南看看自己的便服外套、裤子、鞋,好像没有什么特征能和最高法院挂钩。
“你刚掏出来的那个老三星,是以前最高院统一配发的工作手机,还没换新的吗?”
“现在已经改成每月几十块钱的通讯补贴了。”鲁南明白过来。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律师?”韩彬问道。
鲁南想了想:“我本想说点评网站上写了,现在看来,不如直接告诉你我是冲你来的,更方便些。”
韩彬友善地笑了:“好吧,我也得实话告诉你,那晚赵馨诚跟我说了你是谁。”
鲁南继续往另外一盘海鲜比萨上倒辣酱:“那就开宗明义吧……”
“你是想聊聊乔绍廷吗?”韩彬自然地接话道。
鲁南先是一愣,随即觉得这样直截了当地聊天很有眼前这人的风格。他微微一点头,手拿餐叉,聚精会神,准备听韩彬讲述。
“我第一次办刑事案子,就是乔律师陪我去会见的。是个故意伤害致死的,被告人跟我同月出生,就比我小整一岁。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在会见室里等,突然听到楼道里有铁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哗啦的锁链声,一直到门口。”
鲁南点头,重刑犯脚上的确得戴戒具。
“当时我就傻了……就是那种第一次直面国家公权力的冲击。”
鲁南再次点头,第一次跟师父去看守所提讯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感觉。
“当时乔律师问我什么感觉,我说觉得心情有些沉重。他说沉重就对了,因为这个委托人未来的命运有一部分可能就把握在我手上。”
“所以你务必要全力以赴。”
“总之,那会儿我就感觉到乔律师是个执念很重的人。”
鲁南低头用叉子把辣酱在炸鱼和薯条上抹匀:“他虽然被暂停执业,可还在继续跟我手里这个案子,你们所对这事怎么看?”
“恐怕这得去问我们主任。”
“章政,他和乔绍廷原来都是旷北平的手下。”
韩彬一怔,笑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就因为我之前一直不知道,现在才会好奇这里面有旷北平什么事。”
韩彬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似乎没明白鲁南为什么有此一问。
鲁南盯着他:“乔绍廷自从接了这个案子就开始走霉运,而我后来碰巧查到了旷北平这个名字。换句话说,如果乔绍廷目前的处境不是玄学问题的话,有能力把他打压到如此地步的,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韩彬还是没表态,他打开吧台里的那一箱“与魔鬼同行”,朝鲁南笑笑:“要不要喝一杯?我请客。”
鲁南摆手:“出差从不喝酒。”
韩彬见他态度坚决,笑了笑便关上木盒:“因为那个案子,他俩的关系异常敌对,似乎都觉得只要解决了对方,就解决了问题。”
“那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乔律师的方向也大差不差。”
“那旷北平呢?”
韩彬微微摇头:“他恐怕错了。他的问题,不是铲除一个乔绍廷就能解决的,那只是他自欺欺人。”
鲁南叉起一根薯条:“那他可太绝望了。”
韩彬瞅着薯条上厚厚的那层辣酱,皱起眉头,笑着嘀咕:“你也快了。”
此时,旷北平正在金馥所的办公室里,听取付超的汇报。
“听吴总说,葛平的律师似乎并不愿意配合。”
“涉及这种违规违纪行为,是她说不配合就能不配合的吗?那个律师叫什么?”
付超似乎早就料到旷北平会有此一问,把一张纸递到旷北平面前:“孙志英律师。这是她的资料。”
薛冬出现在门口,见门也没关,作势想敲门。旷北平冲他点了下头,薛冬便直接进了办公室,站在付超身后。付超低头放资料,没注意到后面有人,薛冬顺势听他继续汇报。
“主任,瞅那个孙律师的态度,显然是真的和萧臻有串通,而且不排除她已经把千盛阁酒楼要投诉的事情通知萧臻了。”
旷北平淡淡地一点头:“我知道了。”
付超颔首致意,准备离开,一转身就被薛冬吓了一跳。
薛冬上前两步:“主任,您找我?”
“高副行长跟我说,昨天你去津港银行了?”
薛冬冷静答道:“是。关于南玻那笔政策性贷款展期的事,咱们之前出了法律意见书。银行法务部发现展期复利的计算方式和国家目前的金融政策有冲突,找我过去帮他们参详一下。”
旷北平将孙律师的资料递给薛冬:“千盛阁酒楼那案子的事,你打听到了吗?”
薛冬瞟了眼那张纸,面色如常:“我知道。只是跟这个孙律师直接联系的并不是萧臻本人,没有能坐实的证据,就没继续跟进。”
“这个孙志英是蔚星所的一个老专职,没什么出息。他们主任是谁你知道吗?”
“杨国晨。我认识,他是黄伟教授的博士。”
旷北平点点头,轻描淡写:“打电话给黄伟,让他带着这个学生来见我。”
“是。”
薛冬刚转身要走,旷北平又叫住了他:“对了,千盛阁那个案子,萧臻有可能和对方律师串通,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薛冬身体一僵,随口答道:“乔绍廷告诉我的。”
旷北平抬眼盯着他:“乔绍廷?”
“为了打听萧臻的事,我瞎编了个借口,跟他出去转了一圈,路上聊天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旷北平缓缓点了下头,薛冬出了办公室。刚一出门,他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薛冬先将电话打给了黄伟,传达了一番旷北平“很不高兴”之类的事宜。如他所料,电话那头诚惶诚恐,忙不迭要前来觐见。挂上电话,薛冬心事重重地划拉着手机屏幕。旷北平已经动手了,比他预料的速度更快,也比他预料的程度更彻底。他调出萧臻的电话号码,打开发送信息栏,输入几个字,又删掉了。随后,他又调出乔绍廷的号码,犹豫了好一阵儿,连高唯走到他身旁都没察觉。
高唯轻声问道:“薛律师,你怎么了?”
薛冬回过神,想了想:“有个事……能不能帮我跑一趟?”
3.偶遇
挎斗摩托停在划定的车位,正对一楼的窗户,乔绍廷和萧臻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都蹲下身。
萧臻压低声音:“这李煜跟他小姨子偷情得‘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乔律师回父母家也这么心虚的吗?”
乔绍廷指指旁边的窗台:“老头儿最宝贝的就是这车,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出现得比闪电侠还快。”
正说着,他听到萧臻那边传来“咔嚓”一声,扭头一看,见萧臻拿着手机给他俩自拍了张合影。
“干什么呢?”乔绍廷一拽萧臻的袖口,生怕她动静太大,所以他也没注意到,就在他回头的时候,乔镛出现在窗口,打开了窗户。
萧臻笑得开心:“和乔律师一起做贼的曼妙时刻,多有纪念意义。”
“谁做贼了?”乔绍廷连连摆手。
“你不是打算偷偷把老爷子好不容易换上的离合器弹簧再拆走吗?”
“故技重施是没用的。我想好了,这次三管齐下——拧死他的火花塞,再剪断熔断器熔丝,最后放空蓄电池的电解液。这样一来,检查、找件儿、修理,怎么也能让他消停三五个月。”
萧臻皱着眉头:“呃……乔律师,先前你拆根弹簧,老爷子可能还没多想,这次搞这么大规模破坏,一看就知道是人为的呀。”
乔绍廷摆摆手:“没事,你放心吧,我们家老头儿头脑简单得很……”
话没说完,趴在窗台上的乔镛俯视着他俩:“也是,我头脑简单,真想不通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满肚子坏水的小畜生来!”
数分钟后,乔绍廷一开家门,疾风骤雨就朝他袭来:“你以为之前我不知道?那离合器弹簧能自己没了?不跟你小子计较就是了。我这儿宽宏大量,你还蹬鼻子上脸!”
乔镛说着顺手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唱片掷向乔绍廷:“故技重施啊!三管齐下啊!头脑简单啊!”
乔绍廷护着脑袋:“别扔了爸!我同事还在呢!”
在他身后,萧臻笑着把唱片都接在手里,放到进门的桌上。
乔镛这才看到萧臻,愣了愣,努力找回长辈威严:“丫头坐,别见怪。今天在幼儿园门口,这臭小子也没跟我介绍你。”
萧臻欠身:“我叫萧臻,是乔律师的同事。”
乔镛点点头,看看萧臻,又看看乔绍廷:“你和小唐要离婚是因为她?”
萧臻和乔绍廷争先恐后地摆手。
乔镛一脸失望:“不是为了这丫头,那你俩离什么婚?”
乔绍廷以手掩面:“爸,不会聊天就别愣来了。”
“我不会聊天?哼!你不想聊天,吃饭总会吧?上礼拜回家,一共待了没二十分钟你小子就跑了。今天和你同事一块儿跟家把饭吃了!我让你妈去超市买海鲜回来,做你最爱吃的麻辣花蟹。”
他正说着,保姆杨妈从过道走向门口,说要去买菜。萧臻以为这就是乔绍廷的母亲,忙上前说:“阿姨,我陪您一块儿去。”
等到萧臻和杨妈离开,乔镛和乔绍廷唠起家常来。
“我听小唐说你的执业证被暂扣了,怎么回事?”
“之前办的一个案子出了差错,我的一个同学死了。”
乔镛的脸沉了下来:“是你害死的?”
“不是,但跟我有关。”
“那就是这案子现在还跟你有关。”
“是。”
这时,乔绍廷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眼号码,不认识,就关掉了声音。
乔镛指了指他的脸:“你挨打也是因为这事?”
“呃……勉强也算吧。”乔绍廷回想起娱乐城那帮打手,不由苦笑。
乔镛不屑地哼了一声:“教阿祖还手,自己不知道还手。打小儿我就觉得你这孩子太,你妈还总跟我说这样挺好,不惹事儿,保平安……”
“我还手了,这不是没打赢吗……”
乔镛摇头叹气:“哎,你这把式不行啊……回头别跟你妈说挨打了啊,她又该念叨了。”
乔绍廷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拿起桌上刚才被乔镛丢出去的唱片,重新码放回书架。书架上方是个小小的龛位,乔绍廷的母亲在照片里对爷儿俩笑得慈祥。
“爸,拆零件是我不对,但您这一把岁数,还骑辆岁数不见得比您小的挎子上街,咱就说您老当益壮,是不是也该顾及一下其他行人的安全?”看着照片,乔绍廷忍不住又说教起来。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的照片。
果然,面对照片,乔镛心虚地避开了眼神:“行了行了,你怎么跟你妈一样,一天到晚就叨叨这点儿事!我又不是天天骑,而且这挎子它本身跑不快,能有什么危险?我昨儿还跟你妈说——”
乔绍廷坐到乔镛身旁,轻声打断他:“爸,妈已经过世很久了,您不会刚好忘了吧?”
乔镛愣了一会儿,随即神色黯淡下来:“我记得呢,就是偶尔想起她,跟你念叨念叨。”
乔绍廷伸手扶在乔镛的肩膀上:“我明白……爸,我也想她。”
乔镛垂下了头。乔绍廷的手机又响,他掏出手机,阅读信息,一皱眉头,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
果蔬超市里,萧臻帮杨妈推着购物车。来的这一路,她知道了乔绍廷的母亲已经去世,也知道了杨妈是照顾乔镛多年的保姆。杨妈挑拣蔬菜往筐里放,和萧臻唠着家常:“别看他俩来回折腾,绍廷和小唐分不了。这年轻人就是观念开放,过不来就离,分不开就复合啦。”
“我看乔老爷子对他们要离婚这事好像也挺无所谓的。”
“那老头儿更想得开。儿子和儿媳妇分分合合,他不管;大女儿嫁到江州就没信儿了,也不问。”杨妈说着,拿起几个西红柿,端详一番又放回原位。
萧臻一愣,她从不知道,乔绍廷还有个姐姐。
“但这个大女儿,我也没见过,听说连老太太过世都没露面。”
杨妈说着,把萧臻推着的购物车往蔬菜货架旁挪了挪:“生鲜区那边太挤,你帮我看着车,我去拿点儿肉馅。”
萧臻看着蔬菜货架上的商品,拿起了一个南瓜,用手指在上面比画了几下,好像是想切个南瓜灯的样子。就在这时,另一辆购物车停到一旁,旷北平出现在萧臻身侧。
旷北平一身休闲装,头发比照片资料里花白,所以萧臻花了几秒才认出他来。萧臻微微一惊,除了在金馥所面试那次匆匆的擦肩,这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旷北平没看萧臻,挑选着眼前的绿叶菜,声音和蔼:“不用紧张,乔绍廷父亲的保姆总在这儿买菜,偶尔会碰上。”
萧臻看着旷北平,笑了:“您老这辈子阅人无数,您正眼看看我,我像是紧张的样子吗?”
旷北平扭头盯着萧臻。的确,萧臻面带笑意,身体放松,周身上下都看不出半点儿紧张。一贯令人噤若寒蝉的威严气度此时竟然失去效用,旷北平顿时有些不悦:“你不要以为孙志英不配合千盛阁,你就能没事……”
“拜托您帮我个忙,甭管是威逼还是利诱,明天千盛阁投诉前,您务必想办法让孙律师配合。我虽然反复叮嘱过她,但总不如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说句话好使。”
旷北平原本是想提醒萧臻,她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听她的语气,竟像是在盼着千盛阁的投诉赶紧成立。旷北平愣了片刻,随即不屑地笑了:“真是初生牛犊……你这样的胆识和个性,挺适合这个行业。只是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听您这么说,我真幸运。我还有选择,而您只剩下努力了。”萧臻直视旷北平,和他对视,依旧是一脸平静。
萧臻说完就推着购物车离开了。旷北平望着她的背影,竟然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在萧臻与旷北平偶遇时,乔绍廷也迎来了两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他站在乔镛家的小区门口,拿着手机,等着刚才发来短信的人。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轿车摁了两声喇叭,从车里出来的是鲁南和方媛。他们做了自我介绍,乔绍廷看着他们,始终觉得有些眼熟。
“我们在向阳看守所见过,后来方媛和你搭档在中院也见过一面。”
乔绍廷略一回忆,就想起萧臻那句“漂亮的女孩子”,不由笑了。
“两位是哪个庭的?”
“刑五的。”
这是死刑复核庭,乔绍廷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应该是在对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进行复核。
“那咱们这个时候见面,合适吗?”乔绍廷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方媛大剌剌地直视着他。
“等等,我们所是拿到了王博和雷小坤死刑复核的代理权,可委托书还没有往咱们最高院送,甚至具体承办的律师也没做出指派……您二位是怎么知道……”
“我们知道这案子一审就是德志所代理的,原来的代理律师是你,后来因为牵扯刑事案件调查,换了洪图律师。现在你们所又拿到了王博和雷小坤在死刑复核阶段的代理权,而且昨天是薛冬律师去看守所找两名被告人签的字。”
鲁南对答如流,乔绍廷不由苦笑,他们什么都知道。
“反正,你不是这个案子的代理律师,我们见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鲁南做了个总结陈词,就看方媛指着街道的另一边:“南哥,那儿有个‘开封菜’。”
鲁南看着肯德基的招牌,朝乔绍廷一摆手:“乔律,咱们走两步?”
三人走出餐厅,鲁南和方媛都拿着汉堡,乔绍廷则两手空空。
鲁南朝乔绍廷让了一下:“你真的不吃吗?”
“不了,我一会儿回去和家人一起吃。”
“这案子的证据链没什么问题,也符合先证后供,只是被害人的尸体一直没找到。”鲁南啃了一口汉堡,说回正题。
乔绍廷琢磨着:“我还是希望这部分能够有个清晰明确的结果,而且……”
方媛掏出一张纸,朝乔绍廷晃了晃:“这是你交给海港刑侦支队的吧?上面都写得挺清楚的。”
乔绍廷似有所悟,点点头,看来他所在意的那些疑点,这两人也心知肚明。
“那我就没什么别的可说了。您二位来找我见面,是不是咱们院觉得这个案子有可商榷之处?”
鲁南继续啃着汉堡:“从侦查到公诉到审判,这案子没毛病。不是我想替任何一个阶段遮羞,而是实实在在的,程序和实体都很亮堂。只不过死刑复核是另外一个阶段的程序,而我们做出考量的原则立场有所不同。”
“据我所知,自二〇〇七年最高院收回所有的死刑复核权后,慎杀应该是一贯原则。”乔绍廷说。
鲁南笑了:“瞧你这话说的,二〇〇七年以前对死刑复核也一样很谨慎。我们自己私下里经常说,做死刑复核最怕两种情况——”
“真凶出现,或是亡者归来。”方媛接过话。
乔绍廷明白了,他们所担心的,也恰恰是自己所怀疑的。
“朱宏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我不确定侦查机关是不是还在继续调查这个证据链当中有些模糊的环节。”
“我看过你写的材料,你还认为雷小坤并没有力量将那个铁笼踹下山崖,而更有可能是由于案发当天下雨,地面湿滑,雷小坤一脚踹在铁笼上,在悬崖边制造出一个相当于局部山体滑坡的效果。同时,鉴于王博和雷小坤一贯是用这种方式来恐吓债务人,所以推断他们在主观上并非故意,而是过失。”
乔绍廷点头:“我知道这种推测很难对抗本案中雷小坤一脚踹在铁笼上导致朱宏落水并推断死亡的直接因果关系,只是作为辩护律师的立场,该说的总要争取一下。”
鲁南也点点头:“主观动机这种事,有时候很模糊。被告人的供述不可尽信,而你提出的那些推测和参照,确实不如检控机关给出的强证据链有力,因为我们谁都无从得知实施侵害那一刻雷小坤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这种推测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检控和审判机关必然倾向于依托更为确凿的证明事实。”
乔绍廷低头,默默想着,果然,对他们而言,模糊的环节只有朱宏的尸体。
鲁南他们走到车旁,停下脚步。鲁南把自己和方媛手里的汉堡包装纸扔进路旁的垃圾桶:“再怎么说,人命关天,被害人的命是命,被告人的命也是命。”
说着,鲁南拉开车门:“虽然之前对你有所耳闻,不过还是亲眼见后更确定。”
“确定什么?”
“你好像是个不怎么靠谱的家伙。”鲁南笑笑,上了车。
乔绍廷听得云里雾里:“等等!那咱们院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方媛拉开副驾一侧的车门,拍了拍车顶:“你与其追着我们问,不如去仔细读一下‘两个规定’,一个是死刑案件证据审查的,一个是排除非法证据的。”
乔绍廷皱着眉头想了想:“都是咱们最高院发的?”
鲁南摇下车窗:“两高三部联发的。拜托,你是干这行的,抓抓业务学习。”
鲁南说完,冲乔绍廷摆摆手告别,驾车离开。乔绍廷若有所思,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另一辆车贴在乔绍廷身边停下,车窗摇下:“乔律师。”
乔绍廷低头一看,车内竟是薛冬的助理高唯。
高唯把一张叠了好几折的便条递给乔绍廷:“这两天有些敏感。”
乔绍廷打开便条,瞟了一眼,抬头去看高唯,还想问些什么,高唯已经迅速驾车离开。
“萧臻将被投诉,可能吊销执照。”乔绍廷读着便条上的内容,脸色越发沉重。
随即,他回想起萧臻今天的种种反常,所有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看来,萧臻自己已经知道了。
乔绍廷掏出手机,拨通洪图的电话:“萧律师有可能被千盛阁投诉,这事你知道吗?”
“昨晚下班那会儿,我在门口碰到主任,他提了一句。真会出事啊?他也告诉你了?真成,还让我别往外说……”
洪图后面的话,乔绍廷已经听不太清楚。他抬起头,就看到马路斜对面,萧臻正拎着菜和杨妈往回走。萧臻也看到了乔绍廷,远远就笑着朝他欢快地招手。
乔绍廷把便条恶狠狠地攥成一团,他感觉到心跳加快,手指尖微微颤抖。被暂停执业资格、挨揍乃至被拘留,他也都没有此刻这般生气。
他很确定,出卖萧臻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好兄弟”章政。
4.见血
乔绍廷杀上门的时候,章政正在豪华餐厅的包间,与一干客户推杯换盏。突然,包房的门被踹开,乔绍廷黑着脸冲了进来。屋里所有人都愣了,章政更是有些不明就里。
乔绍廷三两步就跨到了章政身旁,撞翻了靠门的椅子,席上众人迅速起身躲闪。章政的助理忙起身去拦,乔绍廷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
章政从席间站起身,刚要问些什么,乔绍廷上前就是一拳,正中章政的面门,把章政连人带椅子打翻在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乔绍廷抓住章政的一侧脚踝,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就往外走。
包房内上前试图劝阻和拦挡的人,都遭到乔绍廷连打带踹地逼退,餐厅经理吓得拿出手机就要拨打一一〇报警,章政的助理又赶忙去拦:“实在抱歉!我们都一个单位的,有点儿小误会。一会儿您清点一下,弄坏的东西我们赔偿……”
包房门口的走道上,章政终于挣脱了乔绍廷,满身狼狈,半直起身,嘴里还质问着乔绍廷是不是疯了。乔绍廷懒得理他,又是一拳上来,被章政抬手挡下。
“你要再胡闹我就还手了!”
乔绍廷继续挥拳而上,章政连挨数拳后,终于一脚把乔绍廷踹开。乔绍廷随手抱起走廊茶几上的一盆绿植,就要往章政脑袋上砸。章政拦腰抱住绿植,摔在地上,顿时也失去了理智,和乔绍廷厮打起来。
章政胡乱地拳打脚踢,乔绍廷则双眼通红,一拳接着一拳,抡向章政的脸、胸口和下巴。四五名服务员一拥而上,把两人拉开。章政还冲乔绍廷喊着:“就你他妈一肚子苦水,就你委屈……”
章政被打得满脸是血,衬衫都染红了。乔绍廷衬衣上同样染着血,脸上也挂彩了,正靠墙喘着气,余怒未消。
章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没理会乔绍廷,朝洗手间走去,想收拾自己的一身狼狈。乔绍廷沉默着跟了过去。
洗手间里,章政刚俯身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乔绍廷就走进洗手间,一把拽住他的后脖领子,把他向后一甩,关上水龙头:“不用急,洗了也白洗。”
章政踉跄几步,勉强扶住墙才没摔倒,忍无可忍:“你闹够了没有!”
“你为什么把萧律师出卖给旷北平?”乔绍廷逼近一步,质问道。
“你说什么呢?!”
“别他妈跟我装傻!千盛阁的案子,他们要投诉萧律师串通对方代理人!你别装了,我给洪图打过电话,而且你有办法把消息透露给旷北平,那个办法,只有你和我知道。”
章政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冷笑一声,面色阴沉,逼视着乔绍廷:“那要这么说,萧律师真的串通了对方代理人?”
乔绍廷愣住了。
章政走回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清洗着血迹,步履比刚才从容许多,语调间是扭转局面后胜券在握的从容:“如果她真的串通过对方律师,被投诉很冤吗?不错,萧律师会被投诉,可你别忘了,她被投诉,就是德志所被投诉,你以为我能放任不管吗?旷北平怎么都会找到把柄,而我相信萧律师跟着你,绝不仅干过这一件出格的事。”
“不管我们跟旷北平最后打成什么样,你不能牺牲萧律师,她跟这些恩怨没关系。”乔绍廷的气势弱了下来,怒火慢慢退潮。章政是对的,不管是谁出卖了萧臻,让旷北平有缝隙能够下手,真正的罪魁祸首都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如果萧臻不是他的搭档,没人会找她麻烦。
章政回过头,毫不留情地冷笑道:“没关系?”
“我知道,她是薛冬找来帮我的——”
章政厉声打断:“你去问问薛冬那个王八蛋,是谁让他这么干的!”
乔绍廷又愣了。
章政上前两步,来到乔绍廷近前:“是我!是我让冬子去找一个能给你出庭的人,这个人要有能力,而且不能是德志所的老人儿,因为他要敢去面对旷北平。是我!是你兄弟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为你扛了这么多雷——”
章政指着自己的脸:“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此刻的章政青筋爆出,血迹未干,面容可怖。乔绍廷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对。她要有能力,她要有胆量,而且对你和薛冬而言,她还得是随时可以被舍弃掉的。”
章政惨笑着后退几步:“我为保我兄弟找了个弃子,我兄弟现在却来跟我逞英雄……”
章政从墙上的抽纸盒里抽出纸巾,一边擦脸一边说:“对,她确实是炮灰,但弃车保帅这个道理你要明白。况且我不会平白无故就把她抛出去,一定是在她和我兄弟之间让我选择的时候,我才不得不这么做!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出卖你?还是说在你看来,跟萧臻比,冬子才是可以牺牲的?”
乔绍廷低头想了想,也说不出话来。
“没错,你比我有同情心,你比我有人味儿,但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你换到我的位置上试试?上面有个旷北平随时想要灭了你,底下有几十号人指着你吃饭,身边还有个说揍你就揍你的兄弟!对,我他妈说的就是你!乔绍廷!你真是好兄弟!”
乔绍廷猛地抬头,上前两步:“扯兄弟这段是吧。那好,章政,还记得当年你对兄弟的承诺吗?”
章政没说话。漫长的沉默后,乔绍廷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向我保证过,你不会成为另一个旷北平。”
章政和乔绍廷对视片刻,笑了:“你凭什么控制别人成为你想要的人?你是什么?国际刑警?还是上帝?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教我。”
“你最好说到做到。”乔绍廷伸手一戳章政的胸口,转身就往外走。
章政抬起头:“不然呢?”
“不然的话,别怪我说到做到。”
5.隐情
华灯初上,津港银行会议室里,分行行长将一份资料递给鲁南:“邹亮当时以津港银行的名义,向一些客户推销不属于我们行的社会理财产品,这里面有可能关系到一些非法集资,甚至诈骗……我们也不太懂,但是法务部门和专家研讨之后,一致认为邹亮的行为不构成犯罪。事前和事后,我们行的特聘专家都和邹亮面谈过。我的理解,大概就是一种类似于审讯式的当面对质。这是当时的会议纪要。”
鲁南听着行长的介绍,将纪要递给方媛。方媛看了看,抬头问道:“这个主持会议的旷北平,就是你们行特聘的法律专家吗?”
“是。旷教授水平非常高,我们行和他合作很多年了。”
“你们的法务和专家就这件事情开的研讨会……”
“会议纪要上都有。”
“那有没有视频或录音资料?”
“有。”行长立刻答道,“吴经理,把谈话录像调出来给法院的同志看一下。”
可那个吴经理没有立刻答话,笑得有点儿尴尬,沉默了几秒,低声说:“行长,这个是内部保密资料吧。”
见行长向他使眼色,那名经理点头:“您二位稍等。”
他说着便离开了会议室。
此时,旷北平正在西平港的海鲜大排档,坐着一张塑料凳,面前放着一次性纸杯。他身旁的人,正是朱宏的岳父,严秋的父亲严裴旭。旷北平身后不远处,是个剃寸头的精干青年,这是他的司机孟鸥。
整个露天排档被一截裸露的节能灯管照亮,周遭都闹哄哄的,旁边有人喝酒划拳。见旷北平坐定,严裴旭拿起酒瓶,给他也倒了杯酒。
旷北平端起酒杯抿了一点儿,又放下。
严裴旭笑着瞥了他一眼:“喝不惯?”
“在兵团那会儿,咱们喝的是什么来着?我记得就叫粮食白酒?”旷北平说着,拿起酒瓶端详。
严裴旭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干笑两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六十度的兵团白。那会儿都是纯粮食酒,不像现在这些勾兑的破玩意儿,你喝不到半斤,人就滚到炕下面去了。”
旷北平笑着点点头:“喝完这杯,送你回去吧,孩子都在担心你。而且,我之前不是叮嘱过,你别总在这片儿待着……”
严裴旭把这杯酒也一饮而尽,再一次拿起酒瓶。旷北平伸手想拦,严裴旭一扒拉他,继续倒酒:“北平啊,当初在云山的时候,我跟你们这些人的心态不一样。你们有爹有妈,有家可回。我没爹没妈,贱命一条,没想到最后还能回到津港,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最后都有外孙子了。”
旷北平叹了口气,的确,很多战友都留在了那里。
严裴旭抬头,盯着旷北平:“我特别知足。我从没想到这辈子能完完整整过下来。”
严裴旭说着,又要举杯痛饮。旷北平一摁他拿酒杯的那只手,又低头看了看他手背上的伤疤,不由叹气:“我懂。我都懂。”
“我这都是为了孩子……”严裴旭说着,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眼底已经有了泪光。
旷北平轻轻拍着严裴旭的肩膀:“要不是你,我也留在那儿了。老哥,你相信我,当初你替我挡过,今天,我什么都替你挡。”
这时,坐在一旁的孟鸥接了个电话,走到旷北平身旁,伏身耳语几句。旷北平瞟他一眼,接过手机。
津港银行的会议室里,方媛和鲁南正看着研讨会的视频。鲁南还在问分行行长,能不能调出旷北平和邹亮单独谈话的那两次视频记录。可是数分钟后,分行行长就接到了来自总行的电话,然后随秘书走出会议室。
吴经理有意无意地往鲁南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鲁南看着分行行长离开,若有所思。
另一边,乔绍廷刚进乔镛家的门,就看见萧臻从过道走来,手里还拿着庞国的笔记本。
乔绍廷看到萧臻,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脱下外套,往门口的架子上挂。
萧臻一眼就看到乔绍廷的衬衫上有血迹,但乔绍廷没解释,她也没多问,只是说:“电话也不接,幸亏伯父说不用等你,不然真到这会儿,饿都饿死了。你回来得也太晚了。”
乔绍廷挂好衣服,苦笑一声,刚要开口,萧臻比画了一个“嘘”的手势,又一指卧室方向,示意他乔镛已经睡了。
乔绍廷点点头,走向厨房:“你们吃了就好,我随便整口剩的对付一下……”
话到一半,他站在厨房门口愣住了,只见萧闯大马金刀坐在小餐桌旁,正就着几盘剩菜吃饭。他这才明白萧臻说他“回来太晚”的真正意思。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萧闯一抬头,便看到了他:“可把你等回来了。”
乔绍廷收起错愕,缓步走进厨房,没好气儿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昨儿答应我什么来着?”
乔绍廷疲惫地抹了把脸:“哦对,做笔录。”
萧闯端详着他脸上的伤痕:“你这么大谱,就是不配合我,行,那我配合你呗。来,坐坐坐,我马上就吃完。别说,这麻辣花蟹烧得真不错。”
萧闯说着,夹起盘子里最后一个花蟹钳子。
萧闯吃完之后,乔绍廷将餐桌收拾干净,在水池旁洗碗。萧臻靠着橱柜,翻看庞国的笔记本。
萧闯摊开笔录纸,还拿了个iPod touch放在一旁,点开了语音备忘录,准备录音:“你能不能先别洗碗了,你这样我录不清楚。”
乔绍廷头也不回:“那你拿笔记清楚点儿。”
萧闯翻了翻白眼,边写笔录的抬头边说:“你衬衫上蹭的是血吗?”
“关你什么事。”
“你把律师这行干成极限运动都不关我事,可现在我妹跟你搭档办案,我不想她有什么危险……”
萧臻在一旁继续翻着笔记本,头也不抬:“萧闯,你是当我不存在吗?”
“我这是怕你出意外,再说哪儿有像他这么办案的……”
“关你什么事?”
萧闯看看乔绍廷,又看看萧臻,无奈地摇摇头:“好,乔律,说一下那天在不夜娱乐城的事发经过吧。”
乔绍廷把刷好的盘子放在沥水架上,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刚要说话,萧臻忽然惊呼道:“找到了!”
乔绍廷一愣,拽了条毛巾,边擦手边走到萧臻身旁。
萧臻把手里的笔记本最后几页展示给乔绍廷:“你看这是什么?”
最后几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乔绍廷左翻右翻,嘴里念叨着:“九月十七号,九月二十一号,二十二号,二十六号……”
萧臻拿起橱柜上的另外几本笔记,依次从后往前翻:“这本也有,每本都有。”
乔绍廷抬起头:“是日记。从前往后是庞国用来速写和摘抄的,从后往前是他写的日记。”
“那份遗嘱是哪天立的来着?”
乔绍廷想了想:“去年十一月十九号。”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拿着笔记本从后往前翻。
萧闯坐在餐桌旁,又忍不住翻起白眼:“哎,我说二位……”
萧臻冲他摇了摇手指,示意他先别说话。萧闯张了张嘴,但还真没再开口。眼前这个萧臻,和他印象里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好像真的判若两人。萧闯沉默着,看萧臻一脸专注地翻阅着笔记,不时和乔绍廷交换个眼神。
“找到了!没有十九号的日记,但是有二十一号的,这里面提到了。”
“提到立遗嘱的事了?”乔绍廷忙凑过来看。
“不只提到了遗嘱。”
6.转机
孟鸥架着不胜酒力的严裴旭,把他送进大排档门脸旁的车里。旷北平跟在一旁,叮嘱着务必把严裴旭送到家门口。说罢,他转身就要返回大排档坐下,孟鸥提醒道:“主任,薛律师说那个黄伟和杨国晨还在等您的时间。”
“告诉薛冬,让那俩人直接来这儿见我。”
旷北平回到大排档,坐了下来,拿起严裴旭喝剩的小半瓶酒,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喝了一口。的确是酒精勾兑的,很难下咽。他盯着酒杯看了看,咬着牙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分行行长和吴经理正把鲁南和方媛送出银行。
“真是抱歉,让你们忙到这么晚。”
“应该的应该的,我这也是不好意思,总行那边特别提醒我,等您二位把法院的手续拿过来,我们一定继续配合。”
他们告了别,鲁南和方媛走向停车场。
“这戛然而止,旷北平真不白给。”鲁南回想着那个突然的电话,以及突然无法查看的视频。
“现在怎么办?院里能给咱们出手续吗?”
“你看咱们的涉案当事人,有哪个是叫邹亮或旷北平的吗?”
方媛想了想:“咱们一来查,这么快就遇到阻力,里面肯定有事。”
鲁南打了个响指:“大差不差,看来乔绍廷的方向是对的。”
乔绍廷把萧臻送到楼门口,回头看了眼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萧闯:“你非跟过来干什么?”
萧闯还没说话,萧臻就笑道:“他肯定是担心你又没影了。赶紧把笔录做完吧,我看他都快落下心病了。”
“那我做完笔录去找你。”
“不用,证据都找到了,代理意见和鉴定申请我自己都能搞定。”萧臻笑着冲乔绍廷挥挥手,转身要走。
乔绍廷叫住她:“萧律师。”
萧臻回过头,看着他。
乔绍廷有些欲言又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回所里弄案子的事吗?”
萧臻一挑眉,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钟,还没明白乔绍廷要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咱们的工作啊。”
“你哥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有时候这份工作不但艰辛,而且……”乔绍廷不知道要如何再说下去,他几乎要叹出口气。这回,萧臻明白了他的意思。
“放心,我一开始就考量过。”
“考量什么?”
“你问过我的,风险成本。我一开始就知道,从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就想好了。”
萧臻冲乔绍廷笑笑,转身离开。
萧闯把萧臻的笑容看在眼里,和乔绍廷往回走。
“我记得你爱人姓唐,是医院的,对吧?”走出没几步,萧闯没头没脑地问道。
乔绍廷愣了几秒,随后领会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神经病。”
“你明白就行。刚才录到哪儿了……”
“听萧律师说,你们并不是亲兄妹。”
萧闯瞪着乔绍廷:“她就是我妹。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真的很爱护她。”
萧闯垂下目光:“少来……反正你别打我妹的主意。”
乔绍廷笑了:“她为什么想做律师?”
“小说,电影,电视剧……肯定是被什么玩意儿忽悠了呗,以为律师都特帅。”萧闯说着,抬头想了想,“不过那家伙是个财迷……也没准儿是觉得当律师能赚大钱。”
乔绍廷有些懒得理他了:“咱们还是赶紧把笔录做完吧。”
萧闯沉默了片刻,说道:“大概是三年前,她说她想做律师。我见过太多律师了,尤其是那些混得不好的。我劝她来着,当然,一如既往地失败了。”
乔绍廷微笑:“萧律师不是能被轻易说服的人。”
萧闯点点头:“她当时跟我说,做律师会让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萧闯说着,低头去看笔录,准备继续提问。他并没有注意到,听完他刚才的话,乔绍廷的脸色变了,似乎笃定地下了什么决心。
乔绍廷将iPod touch调转方向,拿到自己面前:“你都记这么细了,这玩意儿用不上了吧。”
地下通道里空无一人,墙边有个小小的卦摊。算命先生靠墙坐在地上,手边放了半瓶喝剩的酒,已经快睡着了。一双脚在他摊前停住。算命的很快意识到面前站了人,睁眼一看,职业性地招呼道:“先生要卜一卦吗?感情,姻缘,事业,健康,十卦九灵,不灵不收钱……”
吆喝的话还没说完,他注意到来人一脸阴沉,两手的指节上都有新伤,衣服上还沾着血迹。
算命的仰头望着他,呆住了。
乔绍廷缓缓蹲下身,拿起算命的身边那半瓶酒,掏出纸巾,沾了点儿酒,仔细地擦拭掉衬衫上的血迹,又擦了擦手表。最后,他把剩下的酒分别倒在左右手指节的伤口上。酒精带来的剧痛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但他一声没吭。他把几乎倒空的酒瓶放回算命先生脚边,站起身,甩了甩两只手,刚准备走开,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在算命的面前。
眼看乔绍廷走开,算命先生揣起钱,慌慌张张敛起卦摊,走出通道。
乔绍廷继续向前走,对面,孙律师走来。
她上前正要伸手去和乔绍廷握手,随即注意到乔绍廷手上的伤,又把手缩了回去:“您好。”
“您好。我叫乔绍廷,是萧律师的同事。”
萧臻手腕那个伤口的样子,在孙律师脑海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有些像。
“我知道您是谁,在津港,您太有名了。而且,我好像应该庆幸,千盛阁的案子坐在对面的不是您。”孙律师说。
乔绍廷盯着孙律师:“你更应该庆幸坐在你对面的是萧律师。”
“是的。萧律师是个好人……”
“也是个好律师。”
乔绍廷说着,从兜里掏出了iPod touch,打开语音备忘录,播放录音。
“千盛阁酒楼本应在湿滑的地面设置警示牌,酒楼的消防通道被货箱都堵死了,门口的停车规划严重违法,再加上你的当事人是被千盛阁酒楼强制要求在法定节假日超时工作,未按规定支付加班费和百分之三百的工资……总之,你去千盛阁走访一圈,能取到他们很多违规违法的证据。给他们看这些证据,让他们跟你的当事人和解,把钱赔了,否则你可以向公安、交管、城管部门和劳动局举报……当然,在你们拿到和解赔偿后,我要提百分之二十……”
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正是萧臻托人带给孙律师的信息,可什么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压根是没影的事情。更让孙律师不明就里的是,这段录音中,说话的人并不是萧臻,而是乔绍廷。
乔绍廷关掉录音,把iPod touch递了过去:“我作为千盛阁的原代理人私下和你联络,提供了大量对千盛阁不利的信息,迫使他们不得不与你的当事人庭外和解。这是录音证据。”
孙律师明白过来,目瞪口呆,她看了看iPod touch,又看了看乔绍廷:“你是让我把这个交给千盛阁……”
“既然我是和你串通,千盛阁有可能连你一并投诉。不用给他们,你拿这个直接去向律协投诉。”
孙律师一脸震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犹豫着,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接过那个iPod touch。
“千盛阁那边要是还想投诉萧律师的话,无论他们找到什么证据,都不可能覆盖这段录音的证据效力。”乔绍廷说着,把东西往孙律师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开。
孙律师上前两步:“乔律师,我知道您目前正遭遇困难,我不清楚那起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我拿着这段录音去投诉你的话……乔律师,在职业生涯里,你这和自杀没区别。”
乔绍廷回过头:“那就拜托孙律师,务必让我死。”
此时,严裴旭刚刚到家,一脸醉意,扶着门口的鞋柜,蹑手蹑脚地换鞋。卧室门开了,严秋走了出来。
严裴旭一愣,小声说:“是不是吵到你和佳佳了?”
严秋摇摇头:“爸,您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上前帮严裴旭脱下外套,闻到了酒气:“您还喝酒了?”
“就喝了一杯,就一杯。”严裴旭说着,还摇摇晃晃伸出一根指头。
严秋苦笑,挂起严裴旭的外套:“是旷叔叔送您回来的吧?”
严裴旭应了一声,似乎不想多谈。严秋上前两步:“能不能让旷叔叔不要再为难乔绍廷了?”
听到这个名字,严裴旭酒醒了一些,有些愠怒:“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我知道在旷叔叔面前,乔绍廷跟只蚂蚁没分别,但他不是坏人。”
“那照你这么说,我和你旷叔叔才是坏人了?”
严秋低头不语。严裴旭愤愤不平地摆摆手,回屋关门。
昏暗的客厅中,严秋的背影立在严裴旭的门前。她长呼口气,双手环抱在胸前,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