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年前
乔绍廷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跟萧臻的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在看守所门口,而是三年前在法律援助中心。
当时的法律援助中心刚搬到新址,正在扩建,招了不少实习生,萧臻就是其中之一。比起在律所待个一年半载、经手数个案子,萧臻认为能看到大量一线卷宗的援助中心是更好的选择。除此之外,大概也有些关于“律师究竟该做什么”之类矫情的思索吧,不过萧臻懒得跟自己承认。至于来这边办案的律师,萧臻倒是没期待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资深律师很少参与法律援助案件,这点她很早就知道。
如她所愿,这大半年的实习,除了接待来咨询的群众,当志愿者做普法宣传,大部分时间都在档案室里分类案件、整理卷宗。
乔绍廷出现在夏季的一个下午。当时萧臻拿了一摞刚复印的资料,正从办公区往档案室走,天气很热,空调嗡鸣,屋外蝉鸣声声,办公室里传来的争吵就格外引人注意。
“你不能把他留下!这是他自己在工作时间醉酒,误操作设备导致的伤残。”援助中心律师气势汹汹。
而后是一个平静的男声:“没错,但现在用人单位不管他,你让他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怎么打官司去?”
“这是标准,咱们这儿是法律援助中心,不是慈善机构。提供法律援助是有标准的,像他这种显然由于自身过错引发的民事诉讼,不归这儿管,何况他还无法提供涉案的相关证据。我这么说吧,他就不在法定的援助范围内。”
援助中心律师这套拿制度办事的说辞,萧臻这几个月听得耳朵起茧,她估计男律师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拢拢文件就打算去档案室。
可刚迈开步子,她就听见那个男律师轻声问:“可我们就这样不管他了吗?”
萧臻微微一愣,站在原地。顾名思义,法律援助中心就是该帮助需要援助的人,可来这里的大多数律师,要么是接了律所委派的任务,要么是新人要攒些经验,要么干脆是没案子接来碰碰运气。她在这儿见了各种各样的律师,唯独没人问过当事人是不是的确需要帮助。
她还想听下去,就看见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高大身影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跟自己走。
那是萧闯。
萧臻的脸色不大好看,透过虚掩的门,她没看清那个男律师的样子,只看见逆光的背影。不久之后她会知道,那就是乔绍廷。
至于之后跟萧闯的谈话,她也记得。萧闯是来兴师问罪的,为了他介绍给萧臻的“相亲对象”。
“我侦查系那个学弟,脑门儿缝了四针!”萧闯不想谈话被别人听见,压低了嗓音,却没压住怒气。
萧臻则一脸满不在乎:“只缝了四针?我看那口子好像挺大的。”
“你拿什么打的他?”
“我拿挎包抡的,可能是上面那个装饰用的挂锁砸的。”
萧闯气得来回踱步:“那学弟人挺好的,家里条件也不错,就算你觉得我介绍得不合适,见一面回绝人家或者不联系就是了,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萧臻叹口气,她不喜欢那个人说话的方式——他不明白萧臻为什么要来法律援助中心实习,说一个女孩子不要碰司法类的工作,踏踏实实找个单位上班就好。这种话在萧闯看来可能没什么问题,可是萧臻不喜欢有人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也不喜欢他第一次见面就说那些他自以为很幽默的黄色笑话,或是他上学的时候打过什么架、在同学聚会上喝过多少瓶酒这种无聊的自吹自擂。
萧闯的火气越烧越旺:“就算你清高……那挥挥手说拜拜总会吧?犯得上打人吗?这人家也就是看我的面子,真要还手,你是他对手吗?要去报案的话,你这已经构成故意伤害了。”
“我挥手说拜拜了。我走,他尾随我,我质问他为什么跟着我,他纠缠我,还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我的手腕都被他握出印儿了。”萧臻尽量让语气轻松,她没告诉萧闯,被那个人高马大的“相亲对象”纠缠时,其实她很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才会有近乎过激的反抗。
可萧闯不知道这些,他脱口而出道:“握出印儿怎么了?你又不会感觉到……”
这下,萧臻也生气了,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哥哥:“我不觉得疼,就不应该认为自己受到侵害了是吗?我就不应该反抗,应该乖乖地任由他抓着我,把我抓到任何他想带我去的地方?”
萧闯自知失言,垂下目光,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爸妈跟我说,你性子倔,大学快毕业了,连对象都没谈,怕你……他们就是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情况,那个学弟可能是有些不懂事,我也是欠斟酌——”
萧臻打断他:“哥,你和爸妈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和要不要找个好人家,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办公室里据理力争的那个律师,也会被家人要求“幸福平安地过一辈子”吗?不知怎么,萧臻冒出这个念头。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三年之后,她会跟那个律师成为拍档,探讨案件,上同一条船。
2.萧臻的困境
三年之后的现在,四月十九日,萧臻站在白板前,看着一左一右贴着的两张遗嘱。
乔绍廷坐在会议桌旁,翻阅薛冬之前给他的资料,暂时顾不上萧臻,还沉浸在新信息所带来的震惊中——邹亮和旷北平有交集,这是他之前没想到的。
“庞家子女提供的这份遗嘱,是一份代书遗嘱,两个见证人都是庞国生前在美院的同事,与继承人并无任何利害关系,形式上倒是没问题。两份遗嘱都有签名和手印。手印我看不太出来,但签名的字体很像,如果要提笔迹鉴定的话……我走访谭老太太,感觉她说的都是实话,庞家的子女应该也不至于伪造一份遗嘱出来吧。”只要在乔绍廷身边,萧臻的思路似乎就更灵活一些,不过她自己还没有发现。
乔绍廷“嗯”了一声,暗想,旷北平介入得比他想象的深。
萧臻继续说道:“但问题是,咱们手里的这份遗嘱,落款竟然没有写日期。而吴家子女提供的那份遗嘱,不但是自书遗嘱,落款也是有日期的。”
乔绍廷收回注意力,抬起头:“那就比较麻烦了。理论上,没有写明日期的遗嘱,很可能会被对方主张无效。”
“对方出示的那份遗嘱订立时间是去年的六月二十六号。庞家的子女说,咱们这份遗嘱是老人过世前不到两周变更的,和谭昕确认这份遗嘱的订立时间吻合。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手上的这份遗嘱是真的,那显然就是庞国和吴秀芝两个人生前最终的真实意愿。”
乔绍廷翻阅着手中的资料:“意愿真实不真实得看证据。在证据的形式要件存在重大瑕疵的情况下,光凭代书人或见证人以及被继承人的证言,无法让合议庭相信咱们这份遗嘱是有效的。”
“那怎么办?”
乔绍廷放下资料,走到白板前,来回看看两份遗嘱:“这份遗嘱里也没有提到之前订立过其他遗嘱或要撤销其他遗嘱?”
“没有。”
“你有问过当事人或代书人为什么这份遗嘱当时没有写日期吗?”
“据那个谭老太太回忆,代书遗嘱的时候,写完了内容,让二老看了一下,他们觉得没有问题,就签了字摁了手印。她本打算拿回手里再把日期补上去,结果打翻了床头的茶杯,茶水把纸给泡了。于是,谭老太太重新照抄了一份,再给庞国和吴秀芝过目,他们看完后,重新签字按手印。因为原来那份上没写日期,她抄的时候也没抄上日期,这来回一折腾,最后反而把日期给忘了。”
乔绍廷想了想:“听起来是有这个可能,之前那份被茶水泡了的遗嘱是不是已经销毁了?”
萧臻点头:“撕了扔掉了。”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找回来,那份一样没有日期。
萧臻看向乔绍廷,他又低头看起手里的资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聊完庞国的案子,萧臻和乔绍廷走出律所,到了停车场。
萧臻从包里拿出狗粮,又从停车场的树下拿出藏着的小碗,把狗粮倒在里面。听到狗粮倒进碗里的声音,那只流浪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绕着萧臻摇尾巴。
萧臻看着流浪狗吃东西,头也不回,问乔绍廷道:“我整理整理证据目录,这案子就算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另一名见证人马连,你还是去走访一下,办案子务必穷尽手段。”
萧臻回过头,有些诧异,她以为乔绍廷会跟她一起去。
乔绍廷虚指了一个方向:“我要去海港看守所找王博和雷小坤签委托书。”
萧臻愣了愣,站起身,直视乔绍廷:“你没本儿怎么去会见?”
“我……想想办法。”乔绍廷很明白萧臻的意思,但没有多说的打算。
萧臻有些不解,王博和雷小坤案的事务性工作也该由她出面,乔绍廷是不想让她碰这案子吗?
乔绍廷明白她的所想:“别误会,我只是有点儿不安。老实说,以我对旷北平的了解,咱俩一合作,对我的打击应该接踵而至,但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
萧臻笑了:“我没听错吧,是说出门就被人追着砍,反倒会让你更安心吗?”
乔绍廷也笑了:“旷北平不是暴徒,也不是黑社会老大,他一向都是用某种看似合法的方式,或通过制度来打压对手,包括对待我。他除了利用制度暂停了我的执业资格,剩下的就是尽可能孤立我,直到让我在行业里……死亡。”
萧臻想了想,明白过来:“就是说,你已经成了孤岛,而我目前是你最紧密的行业连接。你是担心旷北平会为了针对你,来破坏我们的合作。”
乔绍廷点点头。
萧臻笑了:“好不容易搭上个有案源的老律师,还想把我从财神身边赶走,看来旷北平真是个坏人。”
“很难讲在你的评价体系里他算不算坏人,只是王博和雷小坤这个案子牵扯到朱宏的失踪和邹亮的死,显然这两件事都和他有关,不然他这段时间何必如此关照我。”
萧臻彻底懂了。乔绍廷担心的,不仅仅是旷北平针对他们的合作,还担心旷北平针对她本人。
成为乔绍廷的伙伴,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旷北平的眼中钉,而王博与雷小坤的案子,又是旷北平的“重点关照对象”,乔绍廷担心萧臻再为这案子出面,会进一步引火烧身。
听乔绍廷这么说,萧臻反倒不怕了:“乔律,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针对你,是他在害怕。”
乔绍廷点头。他知道,他一定是做对了什么,而他“对”的那部分,很可能正是旷北平犯的“错”。他恐怕有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好牌”,才会被拽上牌桌,成为旷北平的对家。可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他能让萧臻一再为自己冒险。
乔绍廷走开两步,又回头问道:“萧律师,你一开始考量过风险成本吗?”
“你是说来德志的时候,还是我们开始合作的时候?”
乔绍廷笑笑:“没什么区别吧。”
萧臻愣了。乔绍廷说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萧臻来德志所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合作。他大概知道,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即便是这样,乔绍廷也只是担忧她的安危,却没怀疑过她的立场……
萧臻的神情复杂,目送着乔绍廷离开,却不知道哪怕乔绍廷处处小心,避免让她为王博与雷小坤的案子出头,她也已经成了靶子。
就在萧臻和乔绍廷商议着分头行动的时候,德志所大楼对面咖啡厅里,薛冬正坐在落地窗旁,啜着咖啡,心事重重。他来这里是为讨论萧臻的事。现在他预感不祥。
章政推门进来,一路东张西望,来到薛冬旁边。他警惕的神态让薛冬觉得可笑,光天化日的,两个大男人,还是同行,在单位旁边一起喝个下午茶,再正常不过,再说是章政主动叫他来的。
明明四下无人,角落的位置也不引人注目,章政还是惴惴不安。他坐到薛冬对面,又看着服务生走远,才免去了寒暄,斟酌着开口。
“昨天你跟我说的那事,有辙了。”章政压低声音,搓了把脸,声音镇定,略带疲惫。
薛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打断他。
“萧律师前不久承办过一起交通事故的损赔案,我们的客户是被告千盛阁酒楼。刚开过一次庭,有一个叫李彩霞的私下找到原告律师孙志英,透露了一些千盛阁酒楼在安全和劳动保障上的纰漏。孙志英以此要挟千盛阁酒楼,和原告在庭外达成赔偿和解。这个李彩霞是个法学本科生,据说也在准备参加司考。她有个同租室友,叫萧臻。”
章政的声音从疲惫,到昂扬,再到后来干脆彻底散去了惶恐,甚至得意起来。他两手一拍,一扬眉毛:“恶意串通对方,损害委托人权益。怎么样,这个可以吧?”
薛冬心一沉,他担心的事情成真了——章政一心自保,从未想过萧臻的死活。他勉强笑笑,忽略内心的不适:“萧律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章政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没准儿收了对面的好处,或者只是单纯的同情心泛滥,谁知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内情的?”
章政笑了:“这个……更不重要吧。”
“有证据吗?”
“只要你告诉旷北平,他变也能变出证据来。剩下的问题交给《律师法》就行。”
《律师法》第四十九条:“律师与对方当事人或者第三人恶意串通,侵害委托人权益,停止执业六个月以上一年以下……情节严重的,直接吊销其律师执业证书。”
薛冬低下头,看着桌面。木头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那接下来就看你们主任的手黑不黑了。”章政说着,又扯起了嘴角,如释重负。可薛冬没接话,也没笑,头都不抬。章政盯着薛冬看了会儿,也收起笑容。
数十秒的沉默之后,薛冬还是低着头:“萧律师才刚刚入行,你这样会断送她的前途。”
章政叹了口气,沉下脸:“那还能怎么办?不给出把柄,旷北平那儿你交代不过去。萧律师的前途要是毁了,我也觉得很遗憾,但在保住她还是保住你之间,我肯定选自己兄弟。”
或者说是选保住自己。薛冬抬起头,几乎脱口而出。
废掉了萧臻,旷北平也不会放过德志,放过章政,可是至少能缓和些局面。章政忙不迭地将萧臻放上案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
章政端详着薛冬,他知道薛冬在想什么,他讨厌薛冬这种看似“善良”的犹豫。当初一起布局的是他们两人,现如今好像只有他一个坏人似的。
思考片刻之后,章政冷笑一声,懒得再给薛冬留情面:“当然,恶意串通这种事,萧律师不是第一次干了。可我总不能让你跟旷北平说,是你俩合谋撬走了我们所的顾问单位吧。”
章政说罢,起身准备要走。薛冬见状,从身边拿起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一把怼进他怀里。
章政抱着牛皮纸袋,愣了。
“舒购的常年法律顾问,钱都在这里。”
章政愣了好一会儿,笑了,作势把牛皮纸袋往回塞:“瞧瞧你!怎么,连玩笑都开不起了?都是……”
薛冬站起身,一拍章政的肩膀,把那句“都是兄弟”堵在半空,扣上西装,露出笑容:“开得起,这不都把我逗乐了吗?难得你费心想这么周到,旷主任那边,我去说。”
说罢,薛冬走出咖啡厅,脚步轻快。
章政望着薛冬的背影,又看看手上的牛皮纸袋,若有所思。
此时,乔绍廷上了楼梯,刚要进德志所,碰到了洪图。
洪图正开门从所里出来,看见乔绍廷,惊讶的表情一掠而过,瞬间切换成微笑:“乔律师,你不是刚和萧律师出去了吗?”
“萧律师去取证了。我还得去看守所。”乔绍廷笑笑,摆摆手,拉开德志所大门。
看守所就意味着探望王博和雷小坤……门正要关上,洪图突然一闪念,回过身,一把拉住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乔绍廷盯着洪图看了会儿:“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帮我。”
看着乔绍廷走进德志所大厅的背影,洪图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之前,她跟旷北平在医院“偶遇”,旷北平对她说的话,和如今的乔绍廷几乎一模一样。她长出口气,说不上是怅然若失,还是如释重负。
与此同时,章政回了德志所,路过会议室,走进自己办公室。乔绍廷拿了材料,夹着文件袋从会议室出来,同时低头看着手机通讯录。
乔绍廷点开“韩律师”的电话号码,盯着看了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拨,但还是收起了手机。走出楼门,他就看见薛冬正走出楼对面的咖啡厅,走向自己的轿车。他怎么会在这儿?
薛冬站在车旁,似乎在想着什么,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这个电话是打给萧臻的。
3.旷北平的威严
此时,萧臻正在津港政法大学门口,和李彩霞并肩坐在花坛旁的长椅上,李彩霞捧着一盒蔬菜沙拉,萧臻拿着塑料袋,里面是个火烧。
倘若真如乔绍廷所料,旷北平会对她出手,那她最大的破绽,恐怕就是千盛阁那个案子。看到薛冬来电,萧臻一手拿着塑料袋,另一手举着火烧,伸出小指,直接把电话挂断。
李彩霞眼巴巴地望着萧臻的火烧:“什么事找我,不能晚上回家说吗?”
“之前你和孙律师见面,没透露过我的身份信息吧?”萧臻啃了口火烧,语气轻松。
“当然没有。”李彩霞瞪大了眼,她又不傻。
“那她怎么会跟你说,让你谢谢我?”
“拜托,人家也不傻……怎么了?”
萧臻思忖着,继续啃火烧:“没事。”
孙律师不傻,那旷北平更不傻,他会猜到的。乔绍廷的担忧恐怕不是平白无故。
李彩霞斜眼看她:“哎,你这火烧是椒盐的还是麻酱的?”
萧臻把塑料袋朝她一让:“都有,你来一个?”
“呃……”
李彩霞还犹豫着要不要伸手,萧臻就整理好心情,把塑料袋里剩下的火烧包好放进包里,掸着身上的食物残渣,站起了身:“我得去走访证人了。这都几点了,你还不赶紧去司法考试补习班上课!”
李彩霞把沙拉放在一旁,坐在长椅上没动:“上什么课呀,我听课证丢了。签到的只认证不认人,死活不让我进。”
“太扯了吧。听课证丢了不能补办吗?”
“可以补办啊,拿身份证去培训中心就行,可我身份证寄回老家调档用了,明后天才寄回来。”
萧臻翻了翻白眼,站起身:“真够面的你!”
萧臻走向校门的方向,李彩霞在后面追着喊道:“哎,你干什么去啊?”
刚走出没两步,萧臻手机又响,她看都不看,便挂断了。
薛冬望着无法接通的电话叹出口气,萧臻连个通风报信的机会都不给他,这该如何是好?难道直接跟乔绍廷说?他正这样东想西想,乔绍廷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冬子,又见面了。”
乔绍廷一拍薛冬的肩膀,薛冬吓得魂飞天外,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啊!你……绍廷……”
他匆匆把手机揣回兜里,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乔绍廷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薛冬的异样,淡淡寒暄:“这刚分开没俩小时,没想到你在我们所楼下。”
薛冬支吾着,说着恰巧路过之类的话,连自己都不太相信。乔绍廷却没追问,绕到车的副驾一侧:“恰巧路过都能让我碰上,那太巧了,我也正有事得找你帮忙。”
说着,他拉了下车门,没拉开,抬眼去看薛冬。
薛冬愣了愣,心虚间没多问什么,直接掏出车钥匙解锁,随乔绍廷上车。
之后的一路,薛冬照着乔绍廷的指挥开,不到二十分钟,就发现自己到了海港看守所门口。
薛冬把轿车停在路旁,扭头刚要说话,乔绍廷就抢先把文件塞给他:“你需要分别会见王博和雷小坤,让他们签字,可能得有一阵子,正好车借我用用,我去附近办点事。”
薛冬愣了愣。他一路都担心乔绍廷问他去德志所的原因,却没想到乔绍廷为会见的事情找他帮忙。他松了口气,看看手里的文件,却还是有些犹豫:“萧律师怎么没陪你来?”
乔绍廷摊手:“她去办其他案子了。怎么,你们主任是打算对她下手了吗?”
难怪乔绍廷什么都不问,原来是猜到了。薛冬想着,笑着敷衍:“你说什么呢?这都什么奇怪的想法……”
乔绍廷也笑笑:“可能是姓旷的这两天没怎么挑衅我,我有点儿不习惯。”
薛冬暗叹乔绍廷直觉的准确,嘴上却继续开着玩笑:“怎么,你要是皮痒,这事我还真帮得上忙。”
乔绍廷推开车门,没再看薛冬:“那行,让他有什么冲我来就好。”
薛冬不知道说什么好,见乔绍廷已经下车往驾驶席一侧走来,他便也下车朝看守所走去。
萧臻从来没上过司考补习班,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神色肃穆地走向阶梯教室,有的还面带焦虑,一路低声背诵法条,她颇觉震撼。
签到处的负责人不到三十岁,一身笔挺的西装仿佛随时都能去开庭,头发用发胶打得硬邦邦的,一丝不乱。萧臻看向他胸牌上的名字,他叫戴文。
戴文正在签到桌旁收拾东西,看到萧臻朝自己走来,又看到她身后的李彩霞,没等他俩开口,就有些不耐烦了:“我跟你那姐们儿反复解释过了,规则就是规则。如果可以破例的话,是不是人人都可以不带听课证了?不是我针对谁,来这儿上课的,恐怕大多数未来会从事司法相关工作。律师到法院能说自己没带律师证吗?公安去抓人能说自己拘留证丢了吗?对这么重要的事儿不上心,我看她上不上这个课也不打紧。”
李彩霞脸一红,随即尴尬笑笑,冲萧臻摇了摇头,朝教学楼外走去。
萧臻没跟出去,她没想到这点儿小事能如此上纲上线,还能打出这样一套官腔,也有点儿不高兴了:“你说的那些,都是很正式的场合。这就一个收费培训班,而且她也是不凑巧,都赶一块儿了。日常生活里咱们谁没落过东西啊。”
戴文停下手里收拾的东西,正色地看着萧臻:“我就没有。从本科四年,到实习律师,再到正式执业四年多,我从没落过任何证照。”
萧臻掏出律师证:“我从上学到工作,经常落东西,一样做律师。”
戴文看到萧臻拿着的律师证,有点儿惊讶,似乎没想到萧臻这么年轻就是正式执业律师,无奈地笑了:“好好好,你厉害,咱们也不抬杠,我收回之前的话。但没带听课证,我没法放她进去。”
戴文耸耸肩,继续埋头收拾东西。
萧臻看他不像能被说动的样子,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刚走出没两步,萧臻突然想到了什么。倘若道理讲不通,那说不定某些别的东西会起效——比如某个名字。
想到这里,萧臻回过头去,换了语气:“不好意思,我刚才的话也是冲了点儿……”
戴文很有风度,笑着冲萧臻摆摆手。
“您是律师,怎么在这里帮忙签到啊?你是政法毕业的?”
“对啊。这班儿就是原来同学搞的,我这不过来帮帮忙吗……”
“哦,原来是师兄啊,那真是更不好意思了。”
戴文一愣,重新打量萧臻:“你也是政法毕业的?”
萧臻摇头:“不是,但是我正在读这里的在职硕士。”
“硕士?哪方面的?”
“旷教授的刑诉。”
戴文立刻睁大眼睛:“原来是旷教授的硕士,哎呀这事闹得……”
话到一半,他似乎又有所怀疑,试探着说:“他的硕士可不好上。师妹啊,跟那老爷子面前,可别再丢三落四了。”
“旷教授现在很少收硕士了,我也是托了一个朋友引荐才能有机会。哦对,你应该也认识。”
“谁啊?”
海港看守所会见室内,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正把王博签好字的委托书交给薛冬。隔着一层玻璃,薛冬对面是穿着号坎儿、剃了头的王博。
薛冬看了眼委托书,手机响了,他拿起通话器让王博稍等,随后接通电话:“萧律师,你怎么总不接电话……师兄?谁是你师兄……我?给谁……哦,小戴啊,你怎么跟萧律师在一块儿?啊——是是是,这不是小师妹嘛,总得帮帮忙……”
薛冬站起身走开几步,继续讲着电话,嘴里咿咿呀呀敷衍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不远处的看守所办公室里,鲁南和方媛穿着制服,也来提讯王博和雷小坤了。他们听警员说王博正在和律师会见,便在办公室里等着。
鲁南双手插兜来回踱步,问道:“正在会见王博和雷小坤的是哪位律师?”
警员点了两下鼠标,看着屏幕:“叫薛冬,金馥律师事务所的。”
鲁南微微皱眉:“金馥所?”
方媛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旷北平的所。”
两人对视片刻。方媛心想这乔绍廷的确有两下子,居然能支使金馥所的律师出面替他办事。鲁南则在想,乔绍廷身份尴尬,不能直接参与任何阶段的代理工作,找人出面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既然在名义上,乔绍廷和王博、雷小坤的案子不存在任何关联,那么,如果需要沟通的话,他们和乔绍廷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需要回避的情形。
乔绍廷的处境,对他们来说没准反倒变成了好事。
不知道以后跟乔绍廷正面接触,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鲁南想到这个,不知怎么,有了些期待。
而此时的乔绍廷心思不在王博和雷小坤的事情上,他正在司法鉴定中心,向工作人员询问两份间隔半年左右的书证,有没有可能通过笔迹鉴定区分出时间。
“这很难讲,要看书写用的什么墨水,并且找到与这两份书证书写时间相同的检材做比对……那结果也不好说。不管是硫酸盐扩散法,还是热分析法,在时间检测上对样本和对比检材的要求都非常高。”工作人员的答案似乎不太乐观。
“这么说吧,如果我把这两份文件送到你这里进行鉴定,你有多大把握能给出结果?”
那人想了想,笑了:“不是我有多大把握的问题,这样的申请我们很可能不会接受。”
乔绍廷面露失落。萧臻盼着把每个案子都办好,穷尽一切手段,但事情并不总会如他们所愿。
在签到处,萧臻还不知道笔迹鉴定会遭遇挫败,正享受着她小小的“成功”。戴文正拿着萧臻的手机,笑着跟对面告别:“得嘞,师哥,那回头代我问旷教授好。”
说罢,他把电话还给萧臻,变得十分热情:“闹半天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早说呀,都是自家人。快让你姐们儿来上课吧,这都过了十来分钟了。”
萧臻也笑着:“那谢谢师兄,给你添麻烦了。”
戴文摆手:“不叫事。”
萧臻正要走,戴文拿起签到处旁边单独销售的习题教材,一样拿了一本:“师妹!”
萧臻回过头,戴文把那摞教材塞给萧臻:“让她多做做题,争取一次考过。”
萧臻瞟了眼,发现这些是单独售卖的题库,边接到手里边询问价格。戴文还是一脸热情,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旷老师的高徒过来还得花钱,这不骂我们呢吗?”
萧臻看着戴文友好的微笑,只觉得讽刺。她走出教学楼,冲等在门口的李彩霞点点头,把厚厚一摞题库塞了过去。
李彩霞只以为这是萧臻说动了负责人,张大了嘴:“这当了律师就是不一样啊,无照驾驶还有赠品!”
萧臻勉强地笑笑:“快去上课吧,我还得取证呢。”
李彩霞临走不忘推萧臻一把:“别绷着啦,心里得意就笑出来吧。”
萧臻笑笑,可朋友刚转身离开,她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她低下头思索着,表情有些沉重。刚才她想帮李彩霞,也想搞个小小的恶作剧,却又一次证实了旷北平的影响力。
洪图打来电话,让她晚些时候去汇报乔绍廷的动向。挂上电话,萧臻叹了口气,扫了一辆共享单车离开。
德志所内,洪图刚挂上电话,就被章政叫住,顾盼正在门口的复印机旁弯腰装订资料。
章政靠在复印机上:“这小萧是不是又跟绍廷跑出去了?”
“他俩今天好像不在一块。怎么了?咱们德志的新星又惹什么事了?”洪图抱着胳膊站定,微微皱眉,一脸警惕,却没注意到章政飞速瞟了一眼顾盼,才继续说话。
“千盛阁那个案子,小萧应该是私下串通了对方律师,逼迫吴总他们庭外和解。这事可能要炸。”
洪图先是一愣,不明白章政怎么没头没脑说起这档子事。随即,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顾盼,再看看章政嘬着牙花子,一脸夸张过度的忧心忡忡,她彻底明白了过来。
洪图冷笑一声:“我就猜没那么简单……乔律教她的?”
章政摇头,确保自己口齿清楚:“这事恐怕还真跟绍廷没什么关系。”
“那怎么办?”洪图饶有兴致,看着章政的表演。
“我想想办法……”
章政低下头,还想再说什么,洪图打断了他:“行,我还约了人吃饭,先走了。”
“哎,这事你别往外说啊。”章政不忘叮嘱。
洪图点头:“明白。”
顾盼直起身,抱着资料,看着章政和洪图分别离开。刚才的对话,她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或许,这也正是章政所期盼的。
此时的海港看守所门口,薛冬不耐烦地等待着乔绍廷,不时看眼手表。乔绍廷驾车停在他身旁,下车,接过薛冬递给他的文件,绕到副驾席一侧。
薛冬坐上驾驶席,调整车辆座椅的位置:“办完了,还有什么吩咐?”
乔绍廷想了想:“开车,我带你去个地儿。”
4.乔绍廷的反击
薛冬没有想到,乔绍廷带他去的是官亭湾水库案发地。
薛冬走到山崖旁,往下看了看,王博和雷小坤就是从这儿把笼子踢下去的。他回过头问乔绍廷:“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乔绍廷举着手机拍照,冷冷地说:“我想把你踹下去,测试一下水流多长时间会把你卷到入海口附近。”
薛冬看着乔绍廷冷酷的表情,脸色逐渐僵硬,直到乔绍廷笑了,他才明白过来。
“别瞎开这种玩笑!我刚才真紧张了。”
乔绍廷笑着走到薛冬身旁,脚尖几乎探出悬崖外:“紧张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就不会怕,所以你看,还是我信任你多一些。”
薛冬瞟了他一眼:“把你推下去于我没什么好处,真要有人给我一个亿……不行,怎么着得三个亿,我肯定把你推下去。”
乔绍廷低头看着水面:“虽然没钱拿,但你现在把我推下去,一定会有人感激你。那份感激,能让你在这个行业里受用很久。”
薛冬不去看乔绍廷,也低下头,后撤两步,声音闷闷的:“这话说得……”
“王博和雷小坤把囚禁朱宏的铁笼从这儿踢下去之后,笼子在入海口附近被打捞上来,朱宏不在里面。公安搜索了很久,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找到他的其他遗物。我怀疑朱宏没有死,所以我做了一些假设。”
“假设?”薛冬不解,看向乔绍廷。他不明白乔绍廷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却又忍不住好奇乔绍廷接下来要说什么。
“对,就是如果朱宏还活着,或他想诈死,他会联络谁。”
薛冬想了想:“家里人?”
乔绍廷点点头:“所以我找在津港银行工作的邹亮去查朱宏家人的财务状况,结果邹亮死了,他当时带在车上的那份材料还是伪造的,我也被抓进去了。”
薛冬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不愿意深想:“这……说明什么问题吗?”
“邹亮之前因为涉嫌渎职,被内部调查,最后银行开会的结果,是让这事小事化了。与会提供专家意见,或者说确定邹亮罪与非罪界限的专家,就是旷北平。邹亮在出事之前,单独给我家寄了一份材料,那里面是朱宏家属的真实财务状况,可以说部分印证了我的假设。朱宏的家属之一,也就是他的岳父严裴旭,是旷北平当年的兵团战友……”
“你是想说,旷主任通过渎职的事挟制邹亮,给你提供假信息,然后又把邹亮杀了?”薛冬想笑,这套推论太疯狂了。旷北平做事的确不择手段,但他没法想象旷北平动手杀人。
乔绍廷依然一脸平静:“这里面确实有我没想明白的事。也许邹亮的死只是个意外,或是另有什么原因……咱们不妨再做一个假设,如果邹亮没死,而我又相信了邹亮给我提供的材料……”
这次,薛冬迅速明白过来:“那你等于是在向司法机关提供伪造的证据,诬陷被害人家属。”
乔绍廷笑了:“对,这就是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我觉得你最好了解一下。”
薛冬啼笑皆非:“这里面太多假设了,再说,我知道这些干什么?”
因为薛冬需要知道自己卷入了何种局面,又将萧臻拽进了何种局面。乔绍廷在心中默默回答。他看着远处的天边,深吸口气,沉声问道:“萧律师到底是谁安排的?你,还是章政,或者你俩都有?”
薛冬愣了一下,挤出个笑容,刚准备再说点儿场面话糊弄过去,乔绍廷扭头看他:“再想蒙我,咱俩就真得入海口见了。”
薛冬垂下目光,想了想,抬眼看着乔绍廷:“就算是我吧。”
乔绍廷点头:“你安排她到我们所,是想私下里帮我?”
薛冬笑了,摊开双手:“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派人和你一起扳倒那个人,我好做金馥的主任。”
乔绍廷笑了,摇摇头:“你应该不会是这么想的。”
薛冬反唇相讥:“你应该也不会真把我踹下去。”
乔绍廷收起笑容:“那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把这个刚入行的年轻律师职业前途置于危险境地?”
薛冬避开乔绍廷的目光,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自愿的。这里面有什么风险,她很清楚。”
乔绍廷走到薛冬身旁:“在我和旷北平的较量中,很多人都在观望。有的人发现自己没资格袖手旁观,因为如果旷北平干倒我,那下一个就将轮到他。你本可以观望的,但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你还是选择帮我,谢谢你。”
薛冬抬起头,动了动嘴巴,却没说出什么。
乔绍廷直视薛冬:“我只希望不要牺牲萧律师。她很优秀,而且潜力巨大。她这样的人是咱们这个行业的未来。”
或许是心虚,或许是愧疚,薛冬急了,抬高嗓音:“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和她搭档。现在人在你身边,我说了不算。而且乔绍廷,别说我或者萧律师,你比谁都更清楚和你搭档的人会有什么风险,这会儿装什么好人?”
薛冬整张脸都涨红了,好像声音再高一些,情绪再激动一些,就能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乔绍廷身上。乔绍廷看着他,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事我确实后悔了……总之,你想办法不要让旷北平针对她。”
“我怎么可能……”薛冬一时语塞,乔绍廷明知道这不是他薛冬能控制的事情,这个要求也太可笑了。
乔绍廷回过头:“在津港银行帮我查资料的事,你没准儿能糊弄过去,可今天看守所有你会见王博和雷小坤的记录,只要旷北平想查,他一定查得到。你保护萧律师,我就不会出卖你。”
薛冬刚才的激动,此刻全化作了震惊:“绍廷,你……”
“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好人。”
章政想把萧臻牺牲掉,乔绍廷想阻止其他人对萧臻下手,薛冬则是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对于这三个人的角力,萧臻作为当事人一无所知,却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拜访完证人之后,若隐若现的不安仍然挥之不去。
在这种心情之下,萧臻去了指纹咖啡。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地方。
跟往常一样,韩彬穿深色衣服,站在吧台后面给客人调酒。萧臻放下包,去洗手间,而后就接到了薛冬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成了旷主任的在职硕士?”
“既然咱俩是互相利用,我就能用则用咯。”萧臻声音轻松,没让薛冬察觉自己的心情。
薛冬似乎被噎了一下:“今天我在干本来该你干的活儿。”萧臻一惊,随即失落感袭来——看来会见王博和雷小坤的事情,乔绍廷真不打算让她参与。可是对薛冬,她还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原来乔律是找了你。你这是打电话来诉委屈的吗?”
薛冬叹了口气:“顾问费那个钱,我已经提现了,怎么交接?”
萧臻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很累,改天再说吧。”
说完,她正要挂电话,薛冬急切地说:“等等,等等。”
“还有什么事啊?”
“你跟乔绍廷之间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什么算异常?”
“呃……比如……比如说,哦对,最近你俩办的什么案子,是跟月亮或星象有关的?”
“你说什么?”
“就是,他有没有问过你……看到月亮之类的话?”
萧臻翻了翻白眼,深吸了口气:“没有。如果你再不挂电话的话,我就会有很多跟太阳有关的话想对你说。”
“啊?”
萧臻直接挂断电话,走出洗手间。
萧臻来到吧台旁,韩彬把一盘意大利面端到萧臻面前,上面满满地盖着很多辣酱。萧臻抬头看了眼韩彬,笑了:“谢谢韩律师。”
“看你的样子,这一天过得很辛苦。”
萧臻正要说话,手机响了,是通知她开庭时间的法官。萧臻确认好了次日开庭的时间,挂上电话,更觉得疲惫,又叹出口气,强撑着笑脸对韩彬说:“看来明天也会很辛苦。”
韩彬盯着萧臻:“你似乎不光是辛苦,还有些烦恼。”
萧臻把辣酱在面条里拌开,头也不抬:“韩律师,您所了解的乔律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出口时,萧臻才知道,自己来这儿恐怕就是为了找个人聊聊乔绍廷,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最无关紧要的也行。她的直觉告诉她,韩彬或许比章政和薛冬都要危险,可她想不到其他的人。
服务员把客人新点的单子送到吧台,韩彬看了眼单子,点点头,开始操作咖啡机:“我对他谈不上了解,不过我听章主任给我讲过他们学生时代的一件事……”
萧臻饶有兴趣,边吃面边看韩彬。
“章政、薛冬和乔绍廷,那会儿在一个宿舍。据说有天晚上他们嘴馋了,想吃夜宵,恰好章政不知从哪儿弄了几盒羊肉片,于是他们从别的宿舍借了个加热棒,弄了锅开水,却没有调料。章政是讲究人,没有芝麻酱、韭菜花和酱豆腐的传统组合,宁可不吃,也不想破坏自己对铜锅涮肉仪式感的美好向往……”
说着,韩彬把做好的两杯咖啡放到一个托盘里,一拍案钟,让服务员拿走。
“薛冬则不然,他因地制宜,拿辣椒油澥了两块红方,大概是吃到嘴里就是真理。”
萧臻好奇地问道:“那乔律师呢?”
“章政告诉我,乔律让他们不要急着吃,等他去找调料。那会儿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没有通宵营业的火锅店。他离开宿舍,骑车往返了将近二十公里,从家里拿来了芝麻酱和其他调料。等他们仨吃完,天都快亮了。”
萧臻想了想:“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很执着的人,那照这么说,他是不是也很会为他人着想?”
韩彬盯着萧臻看了会儿:“如果指的是他没把你的名字写在那两份委托书上这件事,应该是为你着想的意思。”
萧臻停下了咀嚼,拿起餐巾擦嘴,抬头看着韩彬:“可我又真有点儿想办这个案子。”
韩彬和她对视片刻,笑了:“让你烦恼的并不是你能不能办这个案子,而是乔律会不会答应你。”
萧臻被戳中心事,脸色变了。整点的钟声响起,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的沉默后,韩彬还是一脸放松:“如果他来找我,我会拒绝他。乔律既不想伤害德志所的同僚,又找不到对旷北平无所谓的人,那他剩下的选择就很少了。”
萧臻又沉默片刻,没再追问,换了话题:“韩律师,能不能请教您一个技术上的问题?”
“请教不敢当,你说。”
“两份书写时间相近的书证,能否通过笔迹鉴定区分出先后时间?”
韩彬想了想,掏出手机:“这个……我帮你问一下司法鉴定中心的朋友。”
此时,乔绍廷正坐在公寓床边的地上,翻看着王博和雷小坤的案件资料,拿手机比照着自己今天在官亭湾水库拍的地形地势照片,同时在纸上写着什么。
似乎有人用钥匙开门,随后,传来“咚咚”的砸门声。
乔绍廷吓了一跳,打开门一看,是气势汹汹的唐初。
哪怕是千头万绪的现在,唐初忽然造访,对乔绍廷也是意外之喜,他不由笑了。
乔绍廷刚要说些什么,唐初劈头盖脸就问:“你是不是教阿祖打架了?”
“打架?”
“今天阿祖打了他们班一个叫九九的男生,给人家鼻子都打出血了。我问他,他说是你教的。”
乔绍廷愣了愣,明白过来:“你先进来。”
唐初站着不动,抱起胳膊,瞪着乔绍廷。
乔绍廷无奈:“那他是怎么打的那孩子?是正面出击还是偷袭?”
“有区别吗?”
“有啊……没错,是我教他的。那个叫九九的孩子总欺负人,我是希望孩子懂得面对侵犯一定要反抗。”
“反抗有很多种方式,而且他也可以去跟老师说,或者回来跟我说,我去找那个九九的家长交涉……”
“小孩子之间出现这种霸凌……好吧,也许还没到霸凌的程度,但至少是欺负人的状况,肢体上的伤害是瞬时发生的,我觉得孩子应该做出合理的回应。这么小的孩子,该还手还是得还手,总不能让他去以德服人吧?”
“我不想听你诡辩,明天下午三点幼儿园见,咱们得跟九九的家长道歉,你正好顺便把离婚协议拿走。”
唐初转身欲走,又掉过头来:“你换锁了?”
“啊?咳,不是我,是房东!前段时间我不是进去了吗,然后……”
乔绍廷神态有些狼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内心某个小小角落,又似乎有些窃喜——唐初还会在意他换锁的事情。
可唐初不等他说完就准备离开,乔绍廷急得连连叫她的名字。他先是急匆匆返回屋里找钥匙,又跑去门口张望,生怕唐初走了,顾此失彼。
等乔绍廷找到钥匙,出了门,楼道里早就空无一人。乔绍廷站在门边,手机响了,他立刻关上门,翻找出手机,看都不看就接通电话。
“欸,你听我解释……”
电话那头是个男声:“别解释了,虽说你是受害人,可也是案件的证人,你说会来做笔录,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是被打到住院了吗?”
乔绍廷反应过来,是萧闯:“哦……咳,是你呀。不好意思,我这一忙,给忘了。而且我伤得也不重……”
“所以你就放了向阳刑侦支队的鸽子?乔律师,你是有多不愿意配合公安机关?”
乔绍廷一下坐直了身子:“我可没这意思!这样,明天!明天我肯定去!”
“我只是善意地提醒,随你。”
“对了萧闯,稍等一下。”
“怎么了?”
“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如果我总结出了一些案件疑点……我知道海港支队的很多人都是你小兄弟,你看能不能提醒他们一下……”
电话那头,萧闯笑了:“乔律师啊乔律师,你知道规矩的。这案子都到最高院了,你让我私下去找侦办人员是几个意思?既然你还死咬着不放,我建议你把觉得有疑点的地方准备一份书面材料,按正规流程向你认为合适的司法机关呈报,肯定会有人接收的。”
乔绍廷想了想,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说,海港刑侦支队其实还在……”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记得明天来做笔录。”
萧闯挂断电话。
5.他者的立场
官亭湾水库案发地,鲁南把车停在水库附近,和方媛下了车,用手电照着路,寻找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发现场。
“南哥,咱说好了还可以顺便看看晚霞,这都几点了?你别把锅都甩给导航软件。”
“当然,还有一半锅可以甩给你吃米线的时间太长了。”
“既然没晚霞可看了,那咱们撤吧。”
“好歹是案发现场,走一圈总是应该的。”
鲁南说着,拿手电照了照地上的脚印,还很明显。是乔绍廷和薛冬的,不过他们并不知道。
方媛低头查看脚印,挑眉:“这地儿还挺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悬崖边。方媛举起手电,胡乱照射悬崖下的水面:“可能是我笨,跑这儿来能对查案有什么启发?”
鲁南思索着:“咱们换个视角,你要是律师的话,没有国家强制力的保障,也没有司法系统的资源,你的调查权限和一般老百姓没什么区别。像这种案子,能从哪个角度入手?”
方媛想了想,跟上了鲁南的思路,不再戏谑:“我会假设,如果朱宏没死,或是他藏起来了,他需要找谁帮忙。”
鲁南点头:“第一选择永远是家人。”
方媛似有所悟:“所以乔绍廷会找人去查被害人家属的财务状况……”
“然后就出事了。有意思……”
“比起这个,我觉得他能支使对家律所的人替他会见,才更有意思。话说这委托书总得交到咱们这儿,那上面总不可能写的是金馥所的律师吧。”
“我感觉,在这个案子上,乔绍廷似乎在尽力撇清德志所其他人的关系。”
“本儿被扣了,他迟早得找个律师顶上来。”
“咱们查德志所资料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还有一个合伙人?”
“谁?”方媛收了手电,看向鲁南。
指纹咖啡里,韩彬挂断电话,走到萧臻对面,收走她的意面盘子:“我问了一下,司法鉴定中心说类似这样的鉴定,对物证本身和做比对用的检材要求非常高,通常情况下很难识别,中心也不太愿意接受这类申请。”
韩彬把餐盘送去厨房的窗口,回头见萧臻满脸失望的神色,便拿出酒和糖浆,调着鸡尾酒:“不过,今天还有一个男律师亲自跑到司法鉴定中心咨询了同样的事。”
萧臻抬起头:“乔律师?”
“我那个朋友也是听她同事说的,没问具体是谁,不过听着挺像一个骑车往返二十公里去拿芝麻酱的人会干得出来的事儿。”韩彬似笑非笑,看着萧臻眼睛发亮、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的样子,把调好的鸡尾酒放到萧臻面前,“这么晚就不要喝咖啡了,这杯酒算点餐附赠。”
萧臻的兴奋只持续几秒,很快,她又回到了现实,苦笑着握住酒杯:“看来虽然我们都想到了这个突破口,但此路不通。刚才另一个案子的法官通知我,明早还要去听个录音证据,说是原告刚提交的。不知道是搞什么飞机……”
“证据突袭是吧。没关系,如果当庭拿不准质证意见的话,就说要回去和当事人核实。”
萧臻抓着头发:“不想那么逊啊,第一次突袭就被打得不能还手……”
“那你可以让乔律师一起去,他是反突袭老手了。质证的时候,还可以隐晦地向合议庭提议确认证据关门的时限。”
萧臻勉强地笑着点点头。乔绍廷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上,还抽身跑到鉴定中心询问情况,她已经十分感激了,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再说,乔绍廷就算去了,也只能坐在旁听席上,真有什么需要临时应变的,他帮不上忙。
韩彬盯着萧臻看了会儿:“萧律师,你信任乔律吗?”
萧臻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觉得他应该也很想信任你。”
萧臻垂下目光,没接话。
“有时候,要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伙伴。”
“韩律师觉得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是伙伴?”
“每个人不一样。可能是让你觉得有安全感的人,这个你总能辨别出来。”
“是吗……”萧臻努力确认自己的感受。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人或者事物让她觉得安全。安全感是什么样的?跟乔绍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受到保护,又似乎能自由地选择。千盛阁、舒购,还有刚才鉴定中心的人说乔绍廷刚刚去过……萧臻无法概括这些时刻的感受。
“就好像你刚吃完的意面,也许你不觉得辣,但你能吃出来是刚出锅的,是热的。暖食总会让人觉得更安心一点儿。”韩彬的解释听着也玄之又玄。
萧臻看着韩彬,低头看看自己戴着手套的手。她摘下手套,看来,无痛症的事情韩彬也早就注意到了。
韩彬解下围裙:“明天的质证,是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十点。”
“你还来得及去当事人那儿多要一份委托书吗?”
萧臻没明白韩彬的意思,懵懂答道:“可以啊。”
“九点半拿着委托书去所里,盖张出庭函,我陪你去质证。”
萧臻呆住了。
韩彬笑着朝她耸耸肩:“怎么了?我也是律师啊,你真当我只是个知名富二代吗?”
萧臻笑了,把喝完的空酒杯向前推了推:“韩律师,我能不能再要一杯?”
韩彬想了想,转身打开木盒,从剩下的五瓶酒里又拿出一瓶“与魔鬼交易”,刮去蜡封,起开瓶盖,给萧臻倒了一杯:“向你分享一下我的个人收藏。”
萧臻看着酒杯里棕黑色的酒体,闻了闻,味道很重,可闻起来甜甜的。
韩彬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冲萧臻举杯:“十七度的酒,慢点儿喝。”
韩彬把酒杯举到嘴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臻喝下那杯“与魔鬼交易”。
已是深夜,萧臻走出咖啡厅,似乎放松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关于那笔顾问费,我跟你说一下怎么交接。”电话那头,薛冬还没来得及答话。萧臻抬头看着天空,见明月高悬,脱口而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电话那头,薛冬的声音急切起来:“你说什么?!月色真美?你是说乔绍廷……”
萧臻自知失言,忙说道:“这话不是对你说的!我跟你说明天怎么交接,你听好……”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今晚的月色很美?这话是乔绍廷说过的吗?他问我的那些话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萧臻边走边对着电话说:“我都说了,这话不是对你说的!跟乔律师也没有任何关系。那钱你到底给不给我……”
萧臻举着电话边说边走,没注意到在她身后停下一辆轿车。旷北平走出车门,瞟了眼萧臻的背影,便认出了她。他看看指纹咖啡的招牌,又看看走远的萧臻,思量片刻,走向咖啡厅。
指纹咖啡临近打烊,服务生在收拾桌椅,打扫地面,韩彬在收拾吧台。门开了,旷北平和韩彬对视一眼,便径直走向吧台。
韩彬朝他笑笑:“伯父您好。”
旷北平也笑着点头,环视周遭:“老韩身体还好吧。”
“挺好。”说着,韩彬把一个水杯放在旷北平面前,给他倒了柠檬水。
“有金馥所你不来,去和章政、乔绍廷那些人一起瞎搅和……怎么?是我有什么事开罪过老韩吗,还只是你小子对我有意见?”旷北平打趣着,接过水,颇有长辈的威严。
韩彬虚指了一下吧台周围,笑道:“您看我一天到晚忙活这点事,去您那儿,还不够丢人的。在德志,章政也不管,我落个自在。”
旷北平盯着韩彬,还是面带笑意,语气平静,像是在唠家常:“有些事,不是你藏在吧台后面就能躲得开的。”
韩彬苦笑,在旷北平看来,他跟德志,跟乔绍廷,恐怕都已经是水火不容。
旷北平收起笑容,盯着韩彬,像是想将他的立场看透:“乔绍廷常来你这儿?”
韩彬笑了:“前两天他还坐在这个位置,问了我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他说什么?”
“他问我,到底是因为我们是这种人,才从事的这个行业,还是这个行业让我们变成了这种人。”
“哪种人?”
“囚徒。或者说,在囚徒困境里的人。自私,不安,就算存在最优解,互害也会是第一选择。”
旷北平愣了片刻,神情变得相当不悦。这几乎是直接说他反应过度,才总想下狠手先发制人。他直视韩彬,语气严厉:“我跟德志所的过节,你不可能不知道。”
韩彬打开木盒,从剩下的四瓶“与魔鬼交易”中拿出一瓶,给自己倒酒:“我知道,而且我猜,德志所面临困境不假,您老也遇到了问题。恕我直言,解决乔绍廷,不一定能解决您的问题。”
“谁告诉你我要解决乔绍廷?”旷北平微微后仰,眯眼看向韩彬。
韩彬放下瓶子,端起酒杯,微微皱眉:“那要这么说,我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决……”
旷北平打断他,更加咄咄逼人:“你说我遇到问题,我有什么问题?”
韩彬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望着旷北平:“乔绍廷有个叫邹亮的同学死了,这是一条人命,伯父,在津港,这事不可能不了了之。”
整点钟声再次响起,十点。旷北平回头看着挂钟,面色阴沉,拿起水杯,却没有喝:“我听说老韩和他那届的同学想成立个什么律师学院,正在和法学院谈合作。这事,得院长点头吧?”
韩彬一愣,马上明白过来。他拿过另一个酒杯,放在旷北平面前,给旷北平倒酒:“我知道那事,是不是您老能帮忙说得上话?”
感觉到韩彬紧张了一些,旷北平终于满意,放松下来。他笑笑,指节敲击桌面:“你父亲用不着我帮忙。他们老哥儿几个的事我不掺和……乔绍廷和我的事,你也别掺和。”
韩彬想了想:“他好像没什么事会找到我,而且他现在有一个工作伙伴是……”
旷北平打断他:“放心,他很快就会来找你。”
韩彬低头思考,品味着旷北平语气中的笃定——看来旷北平很确定,萧臻很快会被他干掉。
“所里好几十人,他可以找任何一个律师继续合作。”韩彬继续低垂目光。
“那些人没这个胆。”
“您老的意思是……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旷北平端起酒杯:“不用你做什么,跟我一样,你别帮倒忙就行。”
韩彬听罢,举杯隔空向旷北平敬了一下。
两人对饮。
此时,萧臻已经到了洪图家中。洪图疲惫地陷进沙发,给自己倒了杯酒:“你今天没陪他去看守所?”
“没有。他说他找别人陪他去了。”
洪图笑了:“你不在身边,乔律还真是没抓手。今天在楼梯那儿碰上他,他还问过我。”
萧臻露出疑惑和探询的表情。韩彬说过,乔绍廷不想让德志所的人参与进来,她相信这个判断,可乔绍廷问了洪图?
洪图潇洒地摆摆手:“我当时有事,实在是没工夫陪他去。”
“那您如果有时间,会替乔律师去看守所会见吗?”萧臻没提自己的疑惑,看向洪图。
洪图身体紧绷片刻,随即又猛地放松下来:“当然了。大家都是同事,举手之劳的事。”
萧臻没说话,盯着洪图的手,洪图的食指又在不自觉地抠拇指的指甲。
萧臻笑笑:“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洪律师再见。”
洪图叫住她,斟酌着措辞:“乔律办案总喜欢掺杂一些个人价值评判,你尽量不要被他带偏。否则真出了事,能救你的人不会救你,想救你的人救不了你。”
洪图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酒杯,说不上是警告萧臻,还是在关心她。
萧臻琢磨几秒,点头:“您放心,无论是经手的案件,还是对于乔律师,我都会自己做出判断。”
直到萧臻离开,洪图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刮擦指甲。她抹了抹指甲盖,喝掉杯中酒,放下酒杯,又拿起酒瓶。
6.危机来袭
四月二十日清晨时,乔绍廷的心情还相当不错。根据萧闯的暗示,海港支队还在继续调查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于是乔绍廷连夜汇总了手头的资料,约赵馨诚见面,说的是“有公事”。
七点多的海港支队门口还没什么人,赵馨诚穿着便装从办公楼里出来,跟乔绍廷打了个招呼,看起来有些疑惑。
乔绍廷和他握手之后,递过一个文件袋,赵馨诚从里面抽出张纸看了看,笑了:“这就是你说的公事?”
乔绍廷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把案件有疑点的地方向咱们公安机关反映一下。这应该是合法的吧?”
赵馨诚拍拍乔绍廷的肩膀:“瞧你说的,这也是我们分内的工作。”
“那咱们会根据我提的建议……”
“只要是分内的事,我们肯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见乔绍廷还欲言又止,赵馨诚补充道,“如果不是我分内的事,该谁管,我就把这东西转给谁。放心吧。”
刚说到这儿,两人的手机都响了。
赵馨诚接起电话,说了两句,似乎是队里有事找他。他朝乔绍廷比画了个告辞的手势,返回刑侦支队。乔绍廷的电话那头则是个陌生的声音:“您好,您现在在哪儿?”
乔绍廷看了眼周围:“我现在在……您是谁啊?”
“我是代驾。这辆富康是不是你的?”
乔绍廷愣了愣:“是我的。”
“那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在海港区这边儿,海港刑侦支队门口。”
“我知道那儿,离得也不远。你别动啊,我一会儿就到。”
没等乔绍廷回答,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乔绍廷盯着被挂断的电话,一脸莫名其妙。
不到十分钟,那辆富康就被开到了海港刑侦支队门口,开车的是个穿制服的代驾司机。司机停好了车,就走到车后去拿他的电动车。乔绍廷跟到后备厢旁,追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开来的?”
“刘家堡东路的二条胡同,穿黄背心的大哥给我的车钥匙。”
“那谁下单找你把这个车开来的?”
“我不知道啊,公司派的单,我这儿看不见名儿和电话。”
“姓总有吧?”
代驾司机把折叠车支好,掏出手机摁了两下:“姓……姓萧。”
乔绍廷愣了愣,笑了。
萧臻正在德志所的停车场树下,喂那只流浪狗吃火烧:“我知道这个火烧隔夜之后不好吃,所以我还买了一根火腿肠补偿你。”
说着,她又剥开一根火腿肠。
韩彬从德志所楼门走出来,把签了字的函件递给萧臻,看着流浪狗面前的食物:“看来你是特意给它准备了食物,有没有考虑干脆带回家去养?”
“我有想过,可现在我跟一个朋友合住,房子很小,工作又没时没晌的……”萧臻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连串理由说得飞快。
“明白,任何选择都有代价。”韩彬说罢,走向自己的车。
萧臻看了看流浪狗,有些纠结。随后,她随韩彬上了车,驶离停车场。
一小时后,两人便并排坐在了西关法院第七法庭的被告席上。
原告律师打开笔记本电脑:“之前被告律师一直说他们卖的都是进口车,原告现在整理出来一份录音,是原告当事人和被告公司的经理交涉时录下来的。我们认为,这份录音证据可以证明被告相当于承认了他们销售的汽车是组装车。”
说完,他开始用笔记本播放录音,又补充道:“原始载体是原告手机,为了便于播放,我们拷贝了一份在电脑上。”
随着录音播放,萧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是原告带着律师去找4S店高管谈话时的录音。
律师处处挖坑,先是问进口车的零配件问题,而后又问道做四轮定位用的生产线。那个姓周的高管大概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协商谈话,大剌剌地承认了生产线当然不是来自原厂。随后那个律师就穷追不舍,说很多合资车也是这样组装生产。那个高管最后直接说道:“你要非这么理解也行……可正是因为拆开进口,价格才能控制得住。你自己说是不是?同样的车型,那4S店价格能高出十几万去……”
听到这里,萧臻强装镇定地扭头去看韩彬,可韩彬低垂目光,什么反应都没有。
法官问:“被告律师,刚才原告出示的录音证据,你们听清楚了吗?”
萧臻略一犹豫:“听清楚了。”
“对证据的真实性认可吗?”
萧臻迟疑着,韩彬突然开口:“不认可。”
萧臻一惊。就听韩彬坦然地继续说道:“刚才的录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晰,而且录音当中被称作周总的那人,声音也不像是被告公司高管……”
韩彬的话还没说完,对面原告当事人就愤怒地指向了被告席:“这就是那姓周的经理!那人现在还天天在他们公司上班呢!”
法官提醒道:“原告注意法庭纪律。被告发言结束后,你们可以继续发表意见。”
“今早我和萧律师去原告公司拿委托书的时候,还跟周总见过面。我对他的声音有印象,和录音中的声音不符。如果原告坚持的话,可以就这份录音证据申请语声鉴定。”韩彬不紧不慢地陈述完毕,别说原告和原告律师,连萧臻都措手不及,庭上一时间没人说话。
开庭一结束,萧臻和韩彬走出法院,萧臻就急切地问道:“今天早上是我去当事人公司取的委托书,您并没有去啊。”
韩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哦,就当我也去了呗。”
“可那确实是周总经理的声音。”
“你的听觉系统又不具备语声鉴定功能,怎么就确认是周总的声音呢?”
“可如果原告申请语声鉴定……”
“那他们需要有足够的检材才行,这个姓周的总经理又不是公众人物,在网上应该找不到什么他的音频或视频。”
说着,韩彬站定扭头:“语声鉴定是非常复杂的技术,不但要有检材,检材还必须相当充分。换句话说,就刚才那段几分钟的对话,鉴定机构恐怕要找这个周总录上一个小时的音。”
“所以呢?”萧臻感觉自己之前根本不认识韩彬。
“所以你可以通知被告公司,给这个周总放个长假,让他去环游地球吧。不管他是不是要在外面晃悠八十天,民事案件总是有审限的。”韩彬朝萧臻微笑。
萧臻微微皱眉:“我们这不是……”
“我们这是履行律师的正常工作职责。对方律师也一样,从他开始偷录这段对话,试图搜集录音证据时就该做好准备。他应该预见到我们可能对这份录音证据不予认可的回馈,也应该准备好其他相关佐证,用以证实这份录音证据的真实性。作为有举证责任的一方,如果没有做到这些,就要承担举证不能的后果。”
“您对合议庭说的不是真话。”萧臻也知道韩彬的做法很有效,她根本没法反驳,只能站定,盯着韩彬看。
韩彬笑了:“这就不是一个说真话的工作,萧律师。而且,这是你的案子,不是我对合议庭,而是我们对合议庭。”
萧臻没再说什么,但表情有些怅然。如果是乔绍廷,他会做一样的事吗?乔绍廷一定有别的办法……
韩彬看着萧臻:“这就是选择。客户权益和你自身的道德评判,有时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萧臻望着韩彬走向车的背影,还在回味刚才的事情。
他上了车,摇下车窗:“萧律师,你要回所里,还是去别的地方办事?”
萧臻想了想:“我想联系一下乔律师,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工作安排……”
“是那个死刑复核的案子?”
萧臻苦笑:“那案子我连卷都还没看过,我觉得乔律师应该还在犹豫。”
韩彬低头笑了:“算我多嘴,乔律师犹豫的,可能是你该坚定的。”
萧臻若有所思,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帮乔绍廷些什么,从认识到现在,好像一直是乔绍廷在帮助她。
“记得环游地球。”韩彬又笑了笑,开车离开。
萧臻想着韩彬的话,掏出手机正要拨号,就有电话打了进来,是个陌生号码。萧臻面带疑惑,接通电话。
“萧律师,我姓孙,是葛平的代理人,咱们开庭时见过。”电话那头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孙律师?你好。”萧臻更困惑了,葛平的代理人打电话给她做什么?
“方便的话……我需要尽快和你见个面。”孙律师停顿片刻,“律协很快就会收到针对你的投诉,而我必须出面作证。”
萧臻的脸色变了。倘若如韩彬所说,乔绍廷犹豫的就是她该坚持的,那么现在,她还有坚持的资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