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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P书城 > 悬疑推理小说 > 庭外 > 落水者 > 第二章 一切开始

第二章 一切开始

所属书籍: 落水者

1.落水之前

从指纹咖啡出来,乔绍廷一宿没睡。悲伤、自我厌恶、沮丧、崩溃,这是邹亮死后的六小时里乔绍廷所能感知到的全部情绪。

半睁的眼睛,微张的嘴,嘴角的液体,青灰色的脸。熟悉的面孔变成陌生的样子。曾经交握过无数次的手,再也不会抬起来,再也不会动。十几岁时一起踢足球的人,全身僵硬,躺卧在逼仄的驾驶室,双腿蜷缩。

没有什么比这幅画面更让人愤怒,也没有什么比这幅画面更让人恐惧。拿到朱宏家的财务记录之后,邹亮给他打电话,之后不到一小时,活生生的人就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从时间上来说,已经巧合到了不像是个巧合的程度。乔绍廷感觉很糟。

飞机坠毁前夕往往先是尾翼折断,接着后半截机身的钢板飞向半空。乔绍廷感觉自己的生活秩序就宛如这样一架失事的飞机,正在空中解体,而他坐在前座,被风吹起头发,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却无能为力。机长对广播说出“系好安全带,即将紧急迫降”,声音冷静却深知前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等待。这就是乔绍廷现在的感受。

在这样的情绪中,三月二日的早晨,乔绍廷去了两个地方。

* * *

第一个地方,是唐初和阿祖的住处。凌晨六点,天空已露熹微。

他把车停在小区楼下,看着手机上唐初的号码,犹豫要不要打给她,最终还是收起手机。整栋楼都黑着灯,人们睡得正香。

微亮的晨光中有遛狗和晨跑的住户,唐初出现在乔绍廷视线中。她刚下夜班,穿了件薄风衣,一脸倦容仍旧很美。看到乔绍廷,她只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怎么不上去?给阿祖掖个被角什么的……”唐初并不知道乔绍廷的遭遇。

乔绍廷苦笑着摇头:“就不吵他了。”

他几次欲言又止,盯着唐初:“第一次看你下夜班回来。我好像从来没去接过你。我这人真挺没劲的是不是?总是伤害身边的人还不自知。”

“这是怎么了,这么悲情?我是成年人,有能力保护自己。”唐初不知道乔绍廷受的什么刺激,抱起胳膊,采取防御姿态。

乔绍廷没什么能告诉唐初的。旷北平的行动,自己的困境,这些事如果能和谁分享,当然只有唐初。可这次不一样。唐初头发微乱,风衣上有小小的褶皱,拎的那个大托特包是他们一起挑的。再注意这些时,乔绍廷有些伤感。

他没头没脑地说起关心的话,还伸手拉过唐初,摸摸她的眼睛。再后来,他索性拥住唐初,让她一会儿好好休息。

唐初把头扭向一旁,两人相互依靠着,都久久没动。

“近期,我就不回来了,就住那个加班用的小公寓,有事你可以去那儿找我。”那一刻还是得来,乔绍廷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几乎是顷刻之间,唐初恢复了之前坚硬的状态,直起身:“咱们都要离婚了,你住哪儿不必跟我报备。”

说完,唐初就往楼门走去,步速飞快。乔绍廷和刚才的拥抱被丢在身后。

乔绍廷着急,叫她。唐初站住,回头。

乔绍廷一时语结:“……离婚协议,我已经发给你了,等签完字,我再回来搬东西……”他没想过,自己拼命想要避免的东西,此刻却成了保护他们的方式。

“没问题。”

看着唐初决绝的背影,乔绍廷知道自己搞砸了他们的关系,但他只能这么做。如果下坠之后的自己死伤不明,那至少可以不要让在意的人受到伤害。

乔绍廷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金馥律师事务所。当时是上午八点,天阴着却不落雨,气压低得人心闷。

他看着旷北平的车停在金馥所门口,薛冬心事重重,拉开车门,旷北平面无表情,下车走向大厦。

前一个晚上薛冬没睡好。昨天饭局结束后,他得知邹亮的死讯,之后一直神情恍惚。没人能说这事和旷北平有关,但毫无疑问,这代表着某种趋势。

早上一路,旷北平交代部署的全是其他事宜。直到快走进事务所时,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咱们的顾问单位津港银行……说是昨晚死了个中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心脏病?还是脑梗?会不会涉及工伤赔偿或劳动争议?”

“说好像是下班以后,在办公场所之外的地方吸毒过量。”薛冬斟词酌句,将敏感的部分略去不谈。

旷北平皱着眉头,回身瞟了薛冬一眼,摇头叹气,感慨堂堂银行中管还能吸毒。薛冬苦笑,没再说话。旷北平又问:“死的那人,跟乔绍廷有什么关系?”

薛冬吃惊,反问旷北平道:“您怎么会觉得他和乔绍廷有关?”

旷北平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那要不然,他大早上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果然,薛冬一抬头,就见乔绍廷站在大厦门口,没换衣服,眼睛发红。

见旷北平站住不动,乔绍廷朝这边走来。薛冬背部紧绷,挤出个笑脸,绕过旷北平,拦在两人之间:“好久不见啊,绍廷。来之前跟我打个招呼嘛,怎么还站在楼下等……”

保持笑容给旷北平看,又转头皱起脸,低声劝乔绍廷快走,薛冬脸颊发酸。乔绍廷看都没看薛冬,把头偏到一边,对旷北平说:“王博和雷小坤那案子,我不做了,今天就交出去。”

旷北平冷冷看着他,毫无反应。

乔绍廷嗓门不小,说手里别的案子也都会转给别人。旷北平仍旧面无表情,顺着台阶走向大厦门口。

已经有路人朝这边看,电梯口的律师也大多在探头探脑。

旷北平下巴微微颤动,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生气。

薛冬推了乔绍廷一把,示意他快走,又赶紧去追旷北平。

乔绍廷上前两步,提高音量,对旷北平的背影喊说:“我可以退伙!明明都是冲我来的,能不能不要再为难那些当事人?”

旷北平的步伐顿了顿。周遭的小律师在窃窃私语,甚至有几名律师已经掏出了手机。

旷北平停住,缓缓转身,看着台阶底部的乔绍廷,居高临下,语气和蔼得异常:“绍廷,你选择做不做什么案子,或是做不做合伙人,都与我无关,但有些话不能乱讲。你我都是法律人,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法律讲究证据。”

乔绍廷又上前一步,说自己可以离开德志所。旷北平想都没想,右手一摊,表示“请便”。电梯来了,他率先走进去,薛冬只能跟上。

乔绍廷被留在原地。

乔绍廷并不指望旷北平听到单方面休战的请求就能立刻收手,不过他很确定,不出半小时,自己这番话会传遍各个律所,接下来旷北平再想针对德志所或者他乔绍廷的身边人,恐怕都得多些掂量。静默地妥协叫作黯然退场,根本无法阻止旷北平赶尽杀绝。而高高竖起的白旗,就有一定的威慑效果——撇清和唐初的关系,撇清和德志所的关系,接下来独自迎接那次急坠,这就是乔绍廷的计划。

乔绍廷的做法的确能让他身边的人免于旷北平的火力,只是他唯独忘了自保。他也没有想过,以他过往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没有人会相信他愿意妥协,这样大张旗鼓地示弱只会被视为策略和挑衅。

2.拘捕

章政进事务所,一路跟同事打着招呼,心情不错。电话那头,薛冬却过于激动,嗓门前所未有地洪亮:“你的乔绍廷刚才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他妈认㞞了!”

章政皱起眉头。他不知道乔绍廷的动向,更不明白薛冬的崩溃。这应该算好事才对,难道不该约着买个香精汽水,感慨乔绍廷的转变?

隔着玻璃幕墙看,薛冬就像在演哑剧,挥着手来回踱步:“好什么好!乔绍廷他脑子进水了,他这是认㞞吗?这他妈挑事呢吧!他老先生就差手持逮捕证了!开什么玩笑!惹怒了老头儿我们谁也没好果子吃!”

章政走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头一次听薛冬这样大呼小叫,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带着一丝侥幸,他继续安抚薛冬,说乔绍廷应该就是去认,顶多跪姿不对。薛冬立刻反驳——那不是跪姿不对,而是恨不得把膝盖顶旷北平脸上。这个形容,让章政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薛冬深吸一口气,压住内火,坐到桌前,打开个极为时尚的血压器。他量着血压,继续抱怨:“我的小心脏!你们玩死我算了!”

章政还想说些什么,门被助理推开,看神情似乎是有紧要事情。章政挂上电话,走出办公室,看到来人,慢慢变了脸色。

上午十点。

乔绍廷走上德志所的楼梯,同时打着电话。从金馥回德志一路,他已经把手头的案子托付出去大半,认㞞要有认㞞的样子。

电话还没讲完,章政就拿着手机匆匆而来,双臂张开挡在乔绍廷面前,不让他进德志所。

看章政火急火燎的样子,乔绍廷哭笑不得,脚下不停。他都说了要洗心革面放弃较劲,总得容个交接的时间。章政一路小跑拦他,问他昨晚去向。这问题没头没脑,乔绍廷不打算披露隐私,给出白眼一记。快到二楼,章政还不让他进去,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见过邹亮。

乔绍廷瞟了眼章政,又探身望向律所门内。前台站着两个男人,衣服下摆都露出手铐皮套,看来是便衣警察。

难怪章政知道邹亮,难怪要下楼拦他。

邹亮的事,乔绍廷真的理直气壮,所以,他不顾章政阻拦,快步走进律所。

便衣警察见他进门,立刻围上前来,为首一人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你是乔绍廷吗?”

乔绍廷点头之后,几名公安互递眼色:“邹亮你认识吧?”

提到邹亮,乔绍廷面色黯然,再一点头。

“笔录我们看过了,有些情况需要你进一步配合调查,请跟我们回队里。”公安人员掏出证件,“海港刑侦支队。麻烦你先把手机交出来,或者你自己关机也行。”

说话间办公区又走出两名公安,若只是通知问话,四人未免太多。乔绍廷还注意到这几人腰间别着电台和甩棍,装备齐全。这些观察让乔绍廷起了戒备,他双手一揣裤兜,表情变得强硬:“什么意思?我是被拘留了吗?还是什么别的强制措施?请你们出示相关的手续。”

公安人员的语气依然温和,劝他回队里说话。

乔绍廷看了看手表,配合调查没问题,可贸易出口银行的案子受托律师来不及换,马上就要开庭,他得赶紧过去。

他一指顾盼,示意她留下公安的联系方式,转身就往办公室走。一名公安立刻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乔绍廷恼怒,甩开那只手:“你们干什么!”

刚才说话的公安打个手势,让同事后退一步。公安语气依然温和,但又多些威压:“如果您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最好现在就跟我们走。”

乔绍廷琢磨着他们的来意,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也尽量理智。都做法律工作,他明白公安在这里什么都不会说。他打算开庭回来跟公安好好聊聊,径直走进办公室拿材料。

公安见他仍不配合,朝同事递个眼色,两人同时行动起来,一个向他出示拘留证,另一个则掏出手铐,直接给他戴上。

乔绍廷看到拘留证,震惊得都没注意到自己被铐上。他抬头问道:“你们是怀疑……邹亮是我杀的?!”

德志所门打开,乔绍廷被铐住的双手裹着一件衣服,几名公安押着他往外走。乔绍廷低头不语,神色颓丧。来来往往的人纷纷侧目。

公安押着乔绍廷一路下楼,带他坐上警车。

正走向写字楼的萧臻一抬头,恰好目睹乔绍廷从德志所出来。按之前和薛冬说好的,她来面试,没想到会看见乔绍廷被抓。

萧臻默默比对他与网上照片的区别,目送着警车离开。随后,她掏出手机,拨着电话,朝德志所的方向走去。

3.三十七天

下午一点,海港看守所审讯室。审讯开始。

直到那时,乔绍廷仍然以为,自己最多在看守所待个一两天。旷北平一向以合法手段打击对手,可是自己已经表态,应该不能完全算作对手了吧。如果再追击下去,就是痛打落水狗,而不是合法制裁。

盘算着这些,乔绍廷穿着西装,冷静且有条理,从昨晚的约见说起——邹亮主动发信息约他,而不是他约邹亮。这部分公安肯定查过邹亮手机,能够核实。

“你说你们俩是老同学?发小儿?”他对面是审讯的公安。

“对,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起。”

“你俩关系怎么样?”

“挺好。”

公安把笔记本电脑转过去给乔绍廷看。乔绍廷和邹亮在停车场发生争执,他将邹亮推倒在地,这部分监控画面在屏幕上播放。乔绍廷不耐烦,这举动是令他愧疚,但跟杀人嫌疑联系起来,就扯得太远。朋友之间也会有争执,何况是邹亮先拽人,自己才下意识推他一把。

“你开进停车场的时候,他要是没躲开,你可能就把他撞死了。”

乔绍廷更哭笑不得,大白天在监控探头底下把自己的发小儿撞死,他这些年的律师算白当了。

公安没理会他的嘲讽,把屏幕转回来:“你们因为什么发生争执?”

乔绍廷本就没做亏心事,何况公安的“证据”又显得牵强,他便有些放松,想都没想便一脸坦荡地实话实说,因为邹亮跟他要钱。

“要钱。”公安盯着他,重复最后两字,“什么钱?”

乔绍廷愣住。他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东西,自己把水给搅浑了。

四五个小时过去,乔绍廷领带松开,头发油腻,一脸疲态:“之前那二十万是我借给他的。他说他周转不开,有急用。”

说到借据。乔绍廷没有。短信或电子邮件之类的文字记录——乔绍廷再摇头。

“那就是说,两周之前你找他帮忙,他就恰好又跟你借了二十万。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联?”

乔绍廷低头不语。按这套说法来看,怎么他还真显得有些可疑?

到了晚上,西装换成看守所的号坎儿。乔绍廷弓着背,目光已开始茫然,直直盯着审讯室墙壁。

“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我们看了,你是给嫌疑人做辩护的,为什么要让邹亮去查被害人家属的银行单据?”

乔绍廷支支吾吾,竟然真有几分犯罪分子的心虚模样。

公安把邹亮车中的文件袋放到桌上:“或者应该说,你为什么要让邹亮帮你伪造被害人家属的银行单据?”

乔绍廷刚才注意力涣散,听到这话一下醒了神。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惊。什么叫伪造单据?为什么邹亮会伪造?他让邹亮查的就是真实记录,他是为了查案……

“你俩那晚打算会面的时候,这些单据就在邹亮的车上。我们核实了,全都是伪造的。”

乔绍廷停滞许久的大脑高速运转。伪造单据,杀人灭口,指纹,口角……把所有的线索整合在一起,他看起来是真的可疑。

如果邹亮没死,他就会如期拿到那些单据。他不会验证真假,把假证据拿上法庭,那他就是伪造证物……这些单据的来路……乔绍廷感觉脊背发凉,他不敢再想下去。

* * *

三月十日。

乔绍廷已经不知道时间。他穿着号坎儿,头发十分油腻,脸上也多了胡楂。

所有的对话都已经进行过五十遍以上,他还在竭尽全力地解释。

就算公安猜对了,他给邹亮钱,为了伪造银行单据,甚至想方设法篡改银行网络内的数据。邹亮都把事办了,他为什么要杀人?就因为那天下午在停车场推了那一把?那他俩从小到大已经至少想杀对方八百多次了……乔绍廷口干舌燥,而公安不为所动。

“乔律师,我们对你进行羁押调查,不是凭推测,是依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监控视频拍到我进了邹亮的车把他杀了?”

“他停车的地方正好是监控盲区。”说着,公安拿出几张指纹比对记录放在桌上,“但车里到处都有你的指纹,包括他注射毒品的针管。你怎么解释?”

乔绍廷愣了,近乎歇斯底里:“我看到他瘫在那儿,肯定要看能不能救他呀!”

三小时后。

“我只是觉得他没心跳了。我叫了一二〇的。”

五个小时三十分钟。

“是我报的警,我会傻到先杀了人,然后再自己报警吗?!”

六小时。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没杀邹亮。”

七小时。

“我没杀人。”

八小时。

“我没有!”

十二个小时。

乔绍廷歇斯底里地喊道:“是我杀的,行了吧!”

宣泄之后是漫长的安静,乔绍廷带着自嘲抬头,想看公安的反应。犯罪分子心理防线崩溃,终于伏法,他们该欢欣鼓舞才对。可两名审讯的公安,一人皱着眉头,从电脑屏幕后面眯眼看他,以眼神警告他不要胡说;另一个正拿个遥控器,对空调按来按去,困惑怎么调不出制冷模式。

“邹亮到底是怎么死的?”被押送回看守所监室的路上,乔绍廷回过头问。

“这个我们会查,你只需要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

随着一声警报响,电子铁门缓缓关上。监室的窗户对着外墙,每天一过正午,屋内就一片昏暗。乔绍廷盯着头顶的白炽灯,宛如置身拙劣的噩梦。那时,他还没想过放弃,只是感觉疲惫。

在乔绍廷盯着看守所的墙面发呆时,萧臻正一身职业装,站在德志所门外,抬头看着律所招牌,眼神闪亮,满怀期盼。在乔绍廷被拘捕的当天,她的面试十分成功,如今是她入职的日子,她和薛冬的计划开始了。

乔绍廷进了看守所,这些天传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有人说乔绍廷是遭人陷害的,有人说乔绍廷是真的杀人灭口,也有人偷偷议论着被拘捕当天上午乔绍廷在金馥所门口的“认错”。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此事与旷北平的关联,而知道的人大多替乔绍廷捏一把汗,觉得他即使这次能够出狱,以后也无法在津港的法律行业立足。

不过在萧臻看来,乔绍廷并不是没有赢面。旷北平代表的是一整个系统,那又怎样?在电子游戏里,玩家们也都凭借一己之力,攻克一张又一张繁杂的地图。

回想着听过的传闻,一路走上德志所的楼梯,萧臻感觉到身体发热,自己似乎真的在活着——这种感受,她很久没有过了。谁也说不清楚,她这种感受是源于盼望与乔绍廷再次相遇,还是盼望接下来的冒险。

刚到上班时间,德志所办公区却一片喧闹,人来人往。没几个人在办公,人们大多在搬东西、打扫,到处堆着文件、书籍,角落还放着电脑。萧臻进了事务所,看着眼前乱象怔住。

刚上班的男员工和她一样一头雾水,拉住顾盼打听究竟。顾盼抱摞文件,语气乐呵呵:“洪图升级了!她顶替了乔律师当了合伙人,乔律师的办公室归她啦。”

洪图的男助理提着垃圾桶和扫帚路过,突然凑过头来,说这是欺师灭祖,乘人之危,鸠占鹊巢。可他说罢,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去为洪图打扫办公室。

萧臻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从乔绍廷被警车带走,到今天洪图搬办公室,一共不过一周时间。她一路往里走,其他人的议论也都传进耳朵。

有人一脸感慨,说乔律师还被关在看守所里,知道了得多心寒。也有人抱着胳膊冷眼旁观,说乔绍廷这一出事,所有人的努力全白费。但更多的人似乎在看热闹,念叨着什么律政界不败传奇锒铛入狱,德志所要丢客户。幸灾乐祸的语气,就好像他跟德志所无关。

萧臻走到合伙人办公室门口,探头看看,恰好见洪图一脸满足地擦着办公桌上的灰尘。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洪图一抬头,也看到萧臻:“萧律师,你来得正好。你不是刚接手乔律师的案子吗?这些都是乔律师的东西,麻烦你把它们整理好,堆在那个角落。这也算是熟悉业务吧。”

萧臻看着一地的书、用品、奖状证书和卷宗,暗自咂舌。

乔绍廷的东西大致都被移到一块两平方米的角落,散乱堆放,毫无秩序,办公室的其他区域已经摆上洪图的东西。

萧臻坐在地上,饶有兴趣地翻看着乔绍廷的书籍。每本书的扉页,乔绍廷都一板一眼签下名字,标注购买时间。他的字体不算工整,和本人一样棱角分明,点和撇都任性地飞出去一截。

萧臻在混乱中注意到两个相框。一个放着生活照,唐初在海边大笑,长发被风吹拂在脸上。看不清长相却极具魅力。另一个则放着亲子照,蹒跚学步的小婴儿,和唐初牵手走在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

萧臻打量着照片,因为好奇心而心跳加快。她把照片放在摞好的书上,算是整理完毕。

窗外天色已晚。萧臻站起身,伸展四肢,捶捶酸痛的腰,欣赏自己的杰作。书籍,笔记本,卷宗袋,用品,证书,奖杯,都井井有条地放着,像是某个伟人的纪念角——虽然伟人未必在世。

萧臻十分满意,关灯离开。

次日,灯一打开,洪图就被眼前的“乔绍廷角”惊呆了。她双臂交叉胸前,盯着乔绍廷的种种。视线平齐处,唐初在对她大笑。

乔绍廷出事第二天,洪图就找章政商议合伙人的事情。不到一周,她就搬了办公室。今天之前,她都很为自己的决断自豪,觉得自己不过是善于把握机会。可在唐初的笑容之中,这种自我安慰变得站不住脚。

她有些心虚,走上前,一把扣过照片,坐回转椅,一瞪门边的萧臻。“有这布置样板间的功夫,接手的案件也不知道赶紧看。”

“都看完了。”萧臻不卑不亢,答得淡定自然。

洪图更不高兴,随手从桌上拿起张纸一晃,说有个案子马上就要开庭,让萧臻赶紧准备。

“最近的一个庭是今天上午,对方提了管辖异议。”

“那你快准备答辩。”

“您手上拿的就是我的答辩状,请您过目。”

洪图一愣,低头看纸上的标题,还真是。

她无聊时想象过,如果自己先入行几年,乔绍廷和她师徒关系互换,那乔绍廷会是个什么样的徒弟。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直觉认为,说不定是萧臻这样。

萧臻走出办公室,透过门上的玻璃,见洪图正在推过两片屏风,挡住“乔绍廷角”。

彼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乔绍廷在看守所的变化。那是更为彻底的放弃。

在看守所待到后来,审讯越来越少,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他渐渐地发现自己变钝,变空,时间观念消失。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少想到旷北平、邹亮和自己的事业,却总在想念唐初和孩子。他一次次想起进看守所前的那个早上,唐初的头发在颈窝处翘着。除此之外,他越来越多看着墙壁发呆。胜利的执念、打败旷北平的欲望,这些之前支撑他战斗的东西,都变得遥远而无趣。

旷北平也该满意了吧。有时候他想,在金馥所门口“认”时,他没料到旷北平还有这个后手。失去自由的感觉很糟,像是被很钝的东西一下下地敲掉斗志、元气,还有精神,生平第一次,他真的累了。如果说一天之间搅黄乔绍廷手头的所有案子,再把乔绍廷送进看守所,只是旷北平的起步动作,那之后还有什么等着?乔绍廷无力去想。

这段漫长的“假期”之中,乔绍廷想放弃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放弃追查邹亮的死因,打败旷北平的念头更是被扔到了九霄云外。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海港看守所内,穿制服和皮鞋的管教走到监室门外,冲着中控室的方向喊:“五筒三,开门!”

随着一声警报响,电子铁门缓缓打开。

“〇九二〇,乔绍廷,脱坎儿!”

看守所外,萧臻拿着文件袋刚下出租,看着挂在门口的牌子。

此时,距离乔绍廷进看守所已经三十七天。

4.出狱

四月七日,上午九点,手机对焦,拍下照片。乔绍廷穿着绒衣绒裤走出看守所大门,满脸胡楂,神情恍惚,头发蓬乱,拎着个大塑料袋。

马路对面,萧臻收起手机,朝乔绍廷用力挥手,叫他名字。乔绍廷从塑料袋掏出手机,径直走到萧臻面前:“有充电宝吗?”萧臻一愣,忙从挎包里拿出充电宝,递给乔绍廷。

乔绍廷接过手机:“没见过你,新入职咱们所的吧?怎么称呼?”

萧臻报了名字。一脸困惑的乔绍廷用充电宝轻敲萧臻的文件袋,上面德志所的标识还算显眼。他打量着萧臻,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章政为什么要派个新律师来接自己。

乔绍廷向萧臻伸出手,萧臻犹豫片刻,摘下手套,和他握手。

萧臻盯着乔绍廷看,还想说些什么。乔绍廷的手机屏幕亮起,短信、微信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随即就有电话打来。

是薛冬。乔绍廷微微皱眉,不知道是时间凑巧,还是薛冬消息灵通。

“绍廷,你真的出来啦?是取保候审,还是……”

乔绍廷说着电话往路边走:“我清白了,解除强制措施。是不是很失望?”

“真不是一般的失望,我还指望着能给你做辩护律师呢。”

“你的价钱我付不起,你的能力我不认可,你的为人我也信不过,免了吧。”

乔绍廷接着电话,另一只拎着塑料袋的手伸出去拦出租车。出租车在载客,没停。萧臻拍他,示意自己叫了车,乔绍廷点点头表示感谢。

车到了,萧臻帮乔绍廷拉开车门。薛冬还说着要请乔绍廷吃饭,说没能来接他简直遗憾万分。乔绍廷和他打趣几句就挂了电话,以他现在这个寒碜样,薛冬无疑是想来刷优越感的。刚出来不到五分钟,又做了那样的决定,任何一件事都比跟薛冬吃饭更重要。

薛冬坐在车里,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脸上轻松的神态消失了,露出苦笑。

乔绍廷排除嫌疑,重获自由,当然是好消息,不过旷北平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乔绍廷进去不见得和旷北平有关。就算有,乔绍廷在里面足足三十七天,旷北平出了气,乔绍廷得到教训,也应该是皆大欢喜才对。

可他还是不安。

薛冬的手机响了一声,乔绍廷走出看守所的落魄样定格在屏幕。看着照片,薛冬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旷北平不一定会收手,乔绍廷这样的人,也不会得了教训就老老实实。薛冬将目光定格于那张照片的发件人姓名。

* * *

出租车里,乔绍廷打开手机摄像头,看着自己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样子,微微皱眉。

一旁,萧臻忙着汇报从乔绍廷那里接手的案子——今天要开庭的千盛阁酒楼损赔、亿间公司建筑工程纠纷、舒购集团商事仲裁……

乔绍廷关掉摄像头,扭头问起贸易出口银行的贷款纠纷——他被羁押那天,本该去出那个庭。

萧臻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她本打算晚点儿再说,或者回所里让其他人汇报。原告没到庭,法院按自动撤诉处理。

“事务所应该做了弥补工作。”她补充道。乔绍廷点头,从塑料袋翻出随身物品揣到身上,拿出那块款式老旧的万国手表,用拇指擦擦表面。

“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萧臻试探着开口。

“一审判了死刑,两个人还都没上诉。”乔绍廷接过话,把手表戴在手腕,“看守所里的消息也没那么闭塞。那案子后来谁办的,洪图?”

萧臻点头。乔绍廷并不意外,低头嘟囔一句“难怪”,就不再说话,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在沉默中,萧臻看着乔绍廷的侧脸,说明来意。

“您一直是我仰慕的前辈,很多人跟我说,如果有机会跟您学习,是能够成为一个好律师的。”

乔绍廷睁眼,再次打量萧臻。他注意到萧臻不知何时又戴上了手套,她的整身打扮似乎都在努力显得中规中矩——黑色的职业装,齐耳短发,不施粉黛。

“看看我这个‘好律师导师’刚从什么地儿出来。跟你说这话的人……你确定不是在嘲讽我?”乔绍廷没问萧臻什么,一声苦笑。

萧臻也笑了。她想乔绍廷至少没彻底拒绝。

一小时后,旷北平走出金馥所写字楼,边朝自己的车去,边听薛冬汇报一起酒驾案的进展。那司机是旷北平朋友的儿子。

“血检超过八十毫克就是醉驾,樊家那少爷一百四十多……有些棘手。我考虑了一下,他既是初犯,又没造成交通事故或逃逸,简单做做工作,估计能判三四个月的拘役,算上羁押期间的折抵,很快就能出来了——”

不等薛冬说完,旷北平就冷冷打断:“我跟樊总说了,孩子这周就会出来。”

薛冬一愣,面露难色:“您要说是想把他捞出来的话,恐怕我就得——”

旷北平再次打断他:“你怎么做与我不相干,这事你能不能办?”

“能。”薛冬暗自咬了咬牙。

旷北平点点头,解开西服扣子,坐进车里。不等车门关上,扭头又问薛冬:“听说乔绍廷放出来了。”

“是,今天上午的事。”薛冬心头一紧。

“他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

旷北平端详着薛冬惶恐的样子,笑了:“既然是老同学,你该关心关心人家。”

车门被关上。

同一时间,乔绍廷刚回德志所。

乔绍廷和章政的见面最初非常温暖人心。主任办公室,西装革履的章政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伸开双臂,作势要拥抱乔绍廷。他动情地诉说着想念与担忧,以及自己有多为兄弟牵肠挂肚——律协有会,他无法亲自去看守所门口接风,简直痛心疾首。

对他夸张的情感表达,乔绍廷客套笑笑,伸手一拦——他身上太脏,别污染了章政的名牌西服。

章政一愣,随即紧紧握住乔绍廷的手,声音提高八度:“咱们兄弟之间还在乎这个?”

乔绍廷都快信了,但章政的确瞟了眼西装。

短暂的寒暄结束,乔绍廷问起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章政眉头一跳,警惕起来。“兄弟”间的温情,伴随这个话题的开启而消退些许。

章政什么都不想透露,把萧臻在车上说过的信息重复一遍——案子洪图办得挺尽心,当事人没上诉。

当事人是认了这结果,还是觉得不认也没指望翻案?不知道。

死刑复核?不清楚。

“绍廷啊,不是我说,你非要去惹旷北平,现在搞成这样。那个朱宏的岳父,严裴旭,人家是旷北平当年在兵团的战友。你明明也很清楚,还敢查人家的财务状况,现在莫名其妙地搭进去一个邹亮,自己又被羁押调查。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就别再耿耿于怀了,让这事翻篇吧!”

章政没头没脑的一大通劝诫,说得乔绍廷发愣。他根本没深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付出这么大代价,总想知道个来龙去脉。

“能让洪图把案卷给我看看吗?我来的时候看她不在所里,回头让她把卷放我办公室……”乔绍廷懒得解释,想着自己看一眼卷就该彻底死心了,也算是画个句号。

可固有印象很难一夕改变,乔绍廷要看卷,在章政看来就是想查下去,所以他不打算接这茬。他从乔绍廷的话里捕捉到“办公室”三个字,这件事虽然尴尬,但总不至于像王博和雷小坤案那么致命。他拢拢头发,叹出口气,巧妙地转移话题。

“哎……你知道,自从你被羁押,你的律师执业证也被扣了,上个月所里要年检,咱们这是合伙所,没有你就缺合伙人,审不过。我跟韩律师商量了一下,把洪图补充成合伙人了。所以……”

乔绍廷一愣,明白过来。章政不想给他看卷,他的办公室现在也已经是洪图的办公室了。

章政向前倾着身子:“先这样安排着,你的东西都没动,还在那屋,全都收拢好放一起了。等回头我们再找时间重新规划一下事务所的布局……”

乔绍廷摆摆手:“没事,反正我平时也不怎么用那个屋,而且本来我也有从咱们所退伙的打算。”

章政有点儿吃惊:“退伙?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被公安带走的那天早上见过旷北平。”

章政装不知道,点点头。

“我跟他说,我会把手上的很多案子都转出去,包括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我跟他说,我甚至可以退伙离开德志所。”

章政听完,表情也显得有些黯然,他意识到就算服软,旷北平也不会放过他们。

乔绍廷站起身:“也许你说得对,该翻篇了。”

乔绍廷说翻篇,章政只当句客气话。他估计乔绍廷会认为,他是怕被牵连才赶忙换了合伙人。当然不仅于此,他是笃信乔绍廷出来还会继续做出格的事。

章政也站起身,绕过写字台:“这段时间你不在外面,发生了不少事,搞得我也是手忙脚乱,有些权宜之计你多担待。十几年的兄弟,我肯定不会亏了你。你先回家休息休息,看看小唐和孩子。”

乔绍廷刚要往外走,回头又问道:“哎?贸易出口银行那个案子……”

章政本已经打算送客,忙露出大度的笑容:“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提,因为那天你没按时到庭,合议庭那边也是不开面儿,真就按自动撤诉处理了。”

自动撤诉,得扣一半诉讼费,那案子的标的是十八亿,诉讼费交了九百零四万一千八。他那天出的意外,导致客户损失了差不多四百五十万诉讼费。

“咱们的职业责任保险够赔的吗?”

章政似笑非笑,看着他:“赔了,赔付上限是两百万。”

“那剩下的……”

章政笑了:“肯定是所里先把钱给赔上,还真能让客户来向咱们追讨无限连带责任啊?后来韩律师重新把那个案子给办了,客户挺满意,给咱们打了个折,所里最后只赔了两百万。”

章政这段话里的每个字是什么意思,乔绍廷都很清楚。他咬咬下嘴唇:“给大家添麻烦了。因为接受调查,我的银行卡被临时冻结了,等回头卡解冻了,我立刻把钱还给所里。”

章政拍着乔绍廷的肩膀,场面话依旧一套接一套:“不着急不着急,自家兄弟,老这么见外。”

德志所的公共办公区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象。也不知大家是刻意为之,还是真的这么热爱工作,没人看刚回来的乔绍廷一眼。他走到自己昔日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打开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整洁而时尚,俨然成了洪图的风格。再一看,他的东西堆在角落,盖着几个垃圾袋。

乔绍廷不想进去了,他关上办公室门,在大厅一角站了会儿,一时间头脑空白,不知道后面要做什么。

另一名律师打开办公室门,招呼着乔绍廷,让他到自己屋里坐会儿。他人的同情让乔绍廷更不自在,他笑着摇头,大步往外走,路过前台时顾盼问道:“乔律师,这就走了?不多待一会儿?”

乔绍廷假笑着,拉开大门闪身而去。

乔绍廷走下楼梯,准备去停车场时,萧臻追了出来。

“乔律师,我现在要去给千盛阁酒楼开庭。这个案子我接手后,仔细看了案卷,也跟客户沟通过了,应该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情况。不知道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叮嘱我的?”

乔绍廷又一次打量萧臻。这女孩真的很善于找到完全错误的时机,说完全不恰当的事。此刻的他,怎么看也不像会有心情叮嘱千盛阁案子的样子吧。

“看你还挺年轻,拿红本多久了?”乔绍廷没接她的茬。

“半年多了。”萧臻完全不觉得自己什么有问题,兴冲冲跟上来,走在乔绍廷身旁。

“出过几次庭?”

“七次。五次民庭,一次刑庭,还有一次劳动仲裁。”

“单独出庭几次?”

“两次,都是民庭。”

乔绍廷问着萧臻的情况,和她走出楼门,来到停车场。

乔绍廷走到自己的车旁,从塑料袋里掏出车钥匙。他拉开车门,扭头对萧臻说:“那案子确实不算复杂……洪律师办的那个刑案,你参与了吗?”

萧臻摇头:“没有,听说那案子已经到死刑复核阶段了。乔律师,我希望今后能有机会跟您一起办案子。”

萧臻看乔绍廷快要离开,找准机会,又说一遍。乔绍廷想,果然是死刑复核。新律师都知道的事,章政还要瞒他。随即他又想,这时候自己问这些,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乔绍廷敷衍地点点头,苦笑着上车离去。萧臻有些怅然,看着乔绍廷的车驶离,叹了口气。

萧臻走到停车场出口,见到不远处趴着只流浪狗,盯着它看了会儿。抬眼,她看见出口岗亭旁,乔绍廷下了车,停车场管理员正问他要停车费。

乔绍廷在车里翻了半天,又在随身的塑料袋里找,还是凑不够现金,他的银行卡也因为羁押而被冻结了。管理员收不到钱,也不能放行,很是为难的样子。

萧臻见状忙跑上前:“不好意思乔律师!忘了帮您交停车费了。”

说着,不等乔绍廷答话,她掏出手机,打开电子支付。

“一天二十,一共是三十七天,七百四。”

萧臻交了停车费,冲乔绍廷挥挥手就打算离开。乔绍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开车了吗?”

“我坐公交的。”

“千盛阁的案子是在向阳法院吧?我捎你过去。”

萧臻看着乔绍廷,一瞬间有些心虚。垫付停车费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存心给乔绍廷卖个好,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而乔绍廷似乎把这当成了实打实的善意。

5.外来者

乔绍廷开车带萧臻去法院的时候,最高人民法医巡回法庭的审判庭内,方媛正穿着便装,坐在旁听席上。

她三十岁出头,一头利落的毛寸短发,肩膀很宽。作为审判员,要经她手的案子不计其数,但碰到有意思的,她还是喜欢过来旁听。

这案子的上诉人和被上诉人股东是父子关系,儿子用几千万买了两块住宅用地,宣称这都是自己的钱。父亲手里有儿子盖章签字的借款协议,却没有出资记录。这事就闹上了合议庭。

上诉人一方的律师正在发言:“当时双方以现金形式交接,被上诉人就认为这笔出资并未发生,我们认为,这种说辞无法对抗双方借款协议在本案当中的证据优势地位。”

被上诉人律师忍不住脱口而出:“几千万的资金,怎么可能现金交付!”

审判长忙制止被上诉人律师:“被上诉人律师请遵守法庭纪律,等轮到你发言的时候再陈述意见。”

合议庭的审判员朝上诉人席发问:“我问一下上诉人本人,那份借款协议是你亲自签署的吗?”

方媛看向上诉人席,那儿坐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戴着副眼镜,镜片颜色挺深。他朝审判员点头,胸有成竹:“协议的条款,每一个字我都仔细看了。这几千万的事,肯定不能含糊。”

方媛若有所思,盯着那个老人,兜里的手机一震。她掏出手机,见上面显示“南哥”发来信息:急活儿,回电。

方媛走出审判庭,关上门,穿过闹哄哄的楼道,走到安静的办公区,接通电话:“南哥,我好像不记得有哪个活儿是不急的。”

“南哥”全名鲁南,四十岁出头,一脸精干,跟方媛一样,肩背宽阔。最高院刑庭的办公室内,鲁南手指轻敲卷首的“保密”标签。“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杀人案”的标题,写于首页的正中央。这一案的死刑复核,就将由鲁南和方媛完成。

下午一点,乔绍廷开着车,萧臻坐在副驾:“其实您不用特意送我,三点才开庭,时间还早,我坐地铁过去就好。我的意思是说,您不必这样做。”

“你刚才也不必帮我,谢谢你的好意。”

乔绍廷这么认真道谢,让萧臻更不自在,她看向车外,开起玩笑:“都是一个事务所的同事,我就帮您垫一下——您不会不还我了吧?”

因为没看乔绍廷,她没注意到乔绍廷在用蓝牙耳机打电话:“欸,唐初,我出来了。你看,我要不要回家一趟?”

萧臻看了一眼乔绍廷,一时间有些为刚才的玩笑尴尬,希望他没听见。

“……行,那你先忙,今天谁去接阿祖?哦,我就是挺想见见他……我明白,我明白……那这样,咱们就老地方吧,晚上见。”

乔绍廷挂断电话:“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

“怕我不还你钱?”

萧臻真尴尬了:“没有没有,开个玩笑。”

乔绍廷认真地算起了账——德志所“工资律师”的待遇,税后到手也就五六千。交通和通讯补助三百,再加两百饭补,就是全部收入。萧臻如果不住父母家,就得租房,就算合租也至少两千。七百多块,说垫就垫,不那么容易。

他这一通账快把萧臻算哭了,垫个钱而已,自己还心思不纯,乔绍廷竟然这么较真。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乔绍廷稀有。之前做实习律师,她也帮前辈垫过饭钱和车费,好像没人这么当回事过。此时萧臻还没发现,只要在乔绍廷身边,她的感受就会变得异常丰富。

她看眼手机上的时间,让乔绍廷送自己去麦当劳买杯咖啡,毕竟到得太早。乔绍廷转头看她:“麦当劳的咖啡?”

萧臻点头。

“挺好。”

方媛和鲁南打着电话,继续探讨王博和雷小坤案的死刑复核。证据链完整,然而没有找到被害人尸体,被告人还都没上诉。

“缺少尸体的定罪……我记得之前业务学习,咱们是不是看过一个国外的案例?”

“你说的应该是理查德·克拉夫兹杀妻案。不过国内也有判罚先例。”

鲁南边说边翻阅案卷、笔录,以及各种现场照片。

“对,我大概记得好像是八十年代的案子,也没找着尸体。”两头一起沉默下来。那个案子不完全一样,最后还是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甲和牙齿残片,还有一些毛发以及骨头碎片的DNA证据。

“这案子没有任何法医学证据吗?”

“一言难尽。你回来看卷吧。”鲁南说着,继续翻看卷宗。死刑复核的案卷不能进系统查,他也不能把卷带出最高人民法院。方媛还打趣着,说鲁南记性好,让他把整本卷背下来讲给自己。鲁南那头,翻阅案卷的手停了下来。

他身体靠向办公桌,从案卷里拿出两张纸,抬头分别写的是“津港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刑侦支队办案情况说明”,以及“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关于审理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杀人案证据规则适用相关法律问题的请示”。

鲁南逐渐皱起眉头,快速向后翻了两页,用手指捋着内容,一行行往下看。他发现“乔绍廷”的名字,表情严肃起来,告诉方媛,自己要去津港找她。

方媛挂断电话,一脸困惑,但不管怎么说,鲁南愿意来是好事。她正往办公区外走,楼道的门开了,刚才的审判长走了进来,叫她“方姐”。

“我刚才从旁听席的角度,能看到上诉人那个老头儿的眼睛。”方媛停住脚步。

审判长一愣:“眼睛?”

“他戴了个颜色挺深的近视镜——老花镜一般不是这个色儿,可从我那个角度看,他似乎有白内障。而且你记得吗?开庭的时候,是代理律师搀着他进来的。”

审判长想了想,微微点头。如果他真有白内障,就根本不可能“每一个字都仔细看了”,再加上没有任何银行记录显示他们有资金往来……

方媛点头。儿子串通老子,偷盖公章,倒签协议。他们想一起做套坑人。这是个虚假诉讼。

就这样,鲁南即将奔赴津港与方媛汇合,观察力极强的二人组,即将成为案件中的外来者。

6.放弃

下午两点。乔绍廷在自己加班用的小公寓门口,用钥匙捅了半天锁,却一直打不开。他拿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那边传来中介充满歉意的解释,季度房租拖欠,联系不上,只好换锁……东西都在屋里没动,需要尽快补齐房租。

乔绍廷无可奈何,走出楼门,坐进车里,趴在方向盘上呆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开始算账——事务所两百万,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萧律师七百四。房租……三四一十二,一万二……二百零一万两千七百四十。

乔绍廷转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塑料袋,再看看手腕上的万国手表,往后一靠,颓然叹息。之前在看守所积攒的疲惫,如今又朝他袭来。

十分钟后,典当行内,鉴定师仔细看着乔绍廷那块手表。万国的柏涛菲诺,戴了差不多五年,发票,乔绍廷没有。这块表是婚礼上拿钻戒“换”的,唐初当时也没给他发票。

鉴定师笑了:“那您肯定还要把它赎回去。”

“临时周转一下,几天就行。”

“这块表的原价是三万五,三折您能接受吗?”

乔绍廷垂下目光,叹出口气。走出典当行后,他立刻拨通萧臻的电话:“萧律师,你还在麦当劳吗?到路边等我,我这就到。”

麦当劳门口,乔绍廷的车精准地停在萧臻跟前。萧臻一上车,乔绍廷就数出七百四十块钱,塞给萧臻。

萧臻有些局促,让乔绍廷不必这么着急。

“欠个一天半天的是钱,欠得时间长了,就是人情了。我不喜欢欠人情。”见萧臻还是不太自在,乔绍廷转移话题,“还有时间的话,聊聊千盛阁的案子吧。”

萧臻用手机确认时间,略一思忖,翻开案卷。

德志所的委托人是千盛阁酒楼,原告葛平是酒楼的洗碗工,某天下班后在酒楼门口被自家的采购货车撞成重伤。葛平伤得很重,光肋骨就被撞断了十九根,构成八级伤残。从伤残鉴定来看,这场事故不但给葛平留下了轻度智力缺损和智力障碍,导致他活动能力受限,还有右耳重度听觉障碍,骨盆倾斜,脊柱损伤致颈部活动角度部分丧失。自家货车在自己的经营场所撞伤自己的员工,既是交通事故,又属于工伤,葛平按照损害赔偿,提起诉讼。

说着案子,两人开到向阳法院门口。乔绍廷干脆停好车,跟萧臻一起下了车。

他继续问道:“如果对方当庭增加诉讼请求呢?”

“应该不会,如果葛平申请工伤赔偿,会另走仲裁。”

两人走到法院门口。乔绍廷想了想:“那如果他真的另行申请仲裁了,千盛阁会不会面临双重赔偿?”

“如果涉及重复赔偿,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依据就高原则,对同一赔偿项目以数额较高的计算标准进行认定……乔律师,您这是……”

乔绍廷掏出身份证,冲萧臻晃晃:“我可以旁听一下吗?”

萧臻笑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她都求之不得。而此时的乔绍廷,是想暂时脱离他自己的一大摊事情。此外,他也想看看萧臻如何开庭。

乔绍廷和萧臻顺着台阶往法院门口走。迎面,薛冬和助理高唯正走出法院。看到乔绍廷,薛冬立刻笑着迎了上去,问他来意。乔绍廷冲他晃了晃旁听证,指了指自己斜后侧的萧臻。

萧臻和薛冬看到对方都是一愣。电光火石间,萧臻想起自己发出去的那张照片,转开眼神。乔绍廷把这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意识到他们似乎认识。

不等萧臻解释,薛冬抢先开口,说萧臻来金馥所应聘过。这倒也不算谎话,只是藏了后半截没说。萧臻不自在地左右张望。

乔绍廷故意继续追问:“这么优秀的年轻律师,居然没得到你们的留用?”

萧臻和薛冬都说不出话,高唯从后面绕过来,热情地打圆场:“乔律师吧?哇,我见到偶像了!我是薛律师的助理,高唯,现在还是实习律师。一直久仰您的大名,没想到能见到您本人,您本人看上去真是更……”

乔绍廷打量一下自己,似笑非笑,看着高唯:“更什么?”

高唯看着乔绍廷这一身邋遢样,一时语塞。

薛冬笑得更显僵硬,乔绍廷没再说什么,从薛冬身旁错身而过。

萧臻低下头,跟在乔绍廷身后,只盼他忘记刚才的插曲。刚走没两步,她险些撞上乔绍廷的后背。只见乔绍廷停在台阶的中段,死死盯着法院门口的方向。

旷北平正在下楼梯。他和蔼地笑着,和送他出门的几位法官以及领导握手道别。

旷北平一转身,看到乔绍廷,目光变得冰冷。萧臻看向乔绍廷,发现他全身紧绷,是十足的戒备状态。

旷北平来到乔绍廷面前,语气威严:“绍廷,听说你被海港公安拘留调查了很长时间,怎么搞的……我那会儿怎么教你的,做刑事案件代理,务必要小心谨慎……”

说着,他又凑近了半步,语气变得阴沉:“你啊,就是学不会守规矩。”

萧臻在乔绍廷身上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情绪——恐惧。他垂着头,不去看旷北平,小声说道:“我……我之前说过,不会再做那些案子了,我甚至可以退伙离开德志所……”

旷北平冷笑一声:“那你还来法院干什么?看你这一身,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家吧。年轻人,做人不要太虚伪……”

旷北平走下楼梯,扬长而去。乔绍廷心里极不痛快,气自己没用。薛冬跟过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乔绍廷的背影,目光中略带愧怍。

就是在那个瞬间,乔绍廷读懂了自己的心思——从发现邹亮的死,到看守所的三十七天,再到恢复自由之后发现欠下巨款,在事务所失去位置……他知道自己将要坠落,却不知道坠落可以如此彻底、如此狼狈。如果说之前他只是隐约感到恐惧,那么现在他彻底怕了。

旷北平一行人走向停车场。

薛冬对刚才的偶遇感到不安,夸奖起旷北平刚才与法院院长的商谈,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旷北平笑笑,什么商谈,都还在嘴上说说的阶段,真想有实质性推进,那得等他在律协说了算才行。

要在律协说了算,那就得赢竞选;说到竞选,就会说到章政;从章政开始,就又得说到乔绍廷。人类的交流途径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薛冬绝望地发现,他怎么都绕不过去。他赔着笑说:“刚才您看到乔绍廷那模样了,您随便一出手,他们这个层次的根本就不够看。”

旷北平斜眼瞟着薛冬:“你是在暗示乔绍廷被公安调查,是我操纵的?”

薛冬忙垂下目光:“当然不是,绍廷办案一向出格,他现在这样都是自找的。”

旷北平走到车门旁停住:“乔绍廷……公安是把他放了,可闹出这么大事,他还能继续做律师?”

“如果不涉及刑事犯罪,应该不影响他执业吧?”薛冬没忍住,替乔绍廷说了句话。

“这就算部里和局里不管,律协也没反应吗?作为律师的自律性组织,应该起到督导作用啊。”

薛冬点头称是,脸上掠过担忧。他看着旷北平坐上后座,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下午四点,津港市向阳区人民法院法庭,庭审进行中。乔绍廷坐在旁听席上,回想刚才的偶遇和自己的胆怯。

原告的起诉请求刚说完,法官正在询问萧臻的意见。

萧臻拿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一一驳斥原告的诉讼请求。后续治疗费用,缺乏必要的说明和依据。营养费,虽然提供了票据,但无从证实支出必要性。而精神损害的抚慰金十万元也过高了,与其伤残状况不匹配,还缺乏依据。

她自认答得不错,算是充分发挥了职业性,抛弃了个人立场。接着,她又把话题引向车辆保险公司。千盛阁酒楼认可的诉讼请求一共是三十二万,这部分能被第三者责任险和交强险的赔偿范围覆盖。

葛平的律师孙志英是个四十来岁的短发女人,胖乎乎的,穿着朴素。她似乎想对萧臻不认可的几项赔偿进行争辩,法官摆手说道:“有争议的部分待会儿再说,先把各方都认可的部分确定下来。”

萧臻瞟了眼乔绍廷。很明显,乔绍廷的心思并不在庭审,他正低着头,心事重重。

明明到目前都还顺利,萧臻却隐隐感到不安。

“被告全安保险公司,对刚才千盛阁酒楼认可的赔偿金额有异议吗?”法官问道。

保险公司的律师坐在萧臻身旁,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把玩自己的手串。听到法官呼唤,他放下手串,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道:“经公司调查,我们发现本案的事故车辆,也就是车牌为港G N9935的箱型小货车,应于去年八月份验车。换句话说,涉案车辆未经车辆检验已逾半年之久,依据《保险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相关规定,以及投保书和双方签订的保险合同,全安公司对千盛阁酒楼应承担的全部赔偿金额不予理赔。”

此言一出,法官和原告律师都没料到。萧臻更是大惊,她飞快地翻阅手中的案卷,找到了行驶本的复印件,看到上面标注的年检时间确实是去年八月份。

萧臻呆呆地看着复印件,再扭头去看乔绍廷,他已经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庭审的变故。

千盛阁酒楼看起来颇为豪华,乔绍廷站在门口。正打电话。手机那头是他父亲。

“我这不出差刚回来嘛……您结实,您健康,全中国就属您最帅……说不准时间,您就在家里待着,等着我,别满世界乱跑。喂?怎么给挂了……”

乔绍廷语调昂扬,不想让家人担心。萧臻则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一脸沮丧。乔绍廷挂上电话,看着萧臻:“你是要开完庭直接向客户汇报案子吗?”

萧臻摇摇头,支支吾吾:“我想请您吃个饭。但您这是不是有事……”

“请我吃饭?”

“就是想借机向您讨教一下的意思。”

“讨教谈不上。好歹是你接了我的烂摊子,我请你吧。”

乔绍廷也不想独处,独处意味着思考自己的烂摊子。在新人律师时代,千盛阁这种级别的案子出了变故,就可以愁眉不展。但到他的资历,就算进完看守所,要赔二百万,再被行业泰斗放狠话威胁,也得打起精神。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千盛阁酒楼的招牌。

五分钟后,乔绍廷和萧臻两人坐在千盛阁酒楼院内的石台上,每人手里拿个煎饼,边吃边聊。

乔绍廷啃着煎饼,津津有味,萧臻却食难下咽。她这案子办砸了。自以为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居然漏看了事故车辆的基本信息……以往办案有疏漏,她不会有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在乔绍廷面前,她就是不希望呈现这一面。

“乔律师,您也不提醒我一下。”

“我没想到你会漏看。或者说,我以为在案情上你不会有什么失误。”乔绍廷把剩下的煎饼塞进嘴里,团着手里的塑料袋。

萧臻有点儿委屈,她才刚入行,难免有疏漏。可她很明白,自己没资格道歉。

律师这个行业,要求每个从业人员都必须实现精密、严谨、高效的逻辑闭环。客户付钱购买的,是容错率为零的法律技术支持。律师不可能为自己的失误去事后寻求客户的谅解,没有资格去跟客户说“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

见萧臻叹气,乔绍廷也苦笑一声。如果说到疏漏、错误、付出代价之类的话题,现在的他,算得上最典型的反面参照。不过他觉得,这次客户应该不会察觉萧臻有什么失误。肇事车辆逾期未做年检,这是个客观事实,一旦涉及保险赔付,肯定会被拿出来抗辩。就算他提醒萧臻又能怎样?他们也没有什么理由或证据可以对抗这个事实。

萧臻把煎饼的纸袋拨得哗啦啦响,思考着补救措施:“如果肇事车辆未年检,和这个案子的事故发生并不存在因果关系呢?我可以主张保险公司这样的免赔条款是显失公平的。”

“我不认为合议庭会对一个合法民事协议所确立的法律关系拆分并介入到这个程度。跟你赌一块钱,这种抗辩很难成立。”“那我们还可以起诉保险公司,要求其履行理赔义务。当一案的审理需要以另一案的结果为前提的时候,现在这个案子的程序可以被中止。不管最后诉讼结果如何,至少客户相信我们穷尽手段了。”

乔绍廷盯着萧臻看了会儿,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食物残渣,点点头,往院外走:“话倒是没错……”

萧臻跟在乔绍廷后面,明白他没说出口的话。话是没错,如果真这样做,也算得上是维护委托人权益。可是,就算不在意搅诉、浪费审判资源这部分,他们也很了解受害人的经济状况。

谁都希望葛平能尽快拿到后续的治疗费用,而不是在这种法律和文字的游戏里耽误救治。

然而葛平按时拿钱,就意味着萧臻败诉。每个所对“工资律师”都有业务考核标准,萧臻初来乍到,如果输了案子,也很难看。

“去找一个让我们客户能接受的方式,了结这起诉讼。”乔绍廷明白萧臻的所想,鼓励她道。

可如果他们愿意赔付,也就不会有这起诉讼。萧臻扭头,看着千盛阁的门脸。

就在这时,一辆箱型小货车驶入院内,随后开往酒楼的后门。

乔绍廷盯着那辆小货车,对萧臻说:“想想办法……”

他回头,又看了看萧臻:“你还年轻,应该不想这么早就放弃。”

萧臻并不知道,乔绍廷说这话时,也想着他自己。她望着乔绍廷,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远处正驶向后门的那辆小货车。而乔绍廷,在说出“放弃”二字的瞬间,忽然为自己感到凄凉。

在看守所盯着白墙的时候,拿着钥匙却打不开自己公寓的时候,跟旷北平偶遇的时候,他都知道,自己在放弃。或者说,更早一些,当看到邹亮无神的眼睛时,他已经在放弃了。放弃的声音很小。它并不是轰然倒塌的一堵墙,而是苟延残喘之后,逐渐熄灭的一团火。乔绍廷感觉到,自己的那团火焰,早就烧到连个渣都不剩了。

7.放弃之后

晚上九点,指纹咖啡卫生间内,乔绍廷理过发,刮净了脸上的胡须,换了身廉价却很干净的休闲装。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双手扶着洗脸池,努力想挤出个热情灿烂的笑容,却越努力越做不到。他干脆不再尝试,沉着脸看着自己。千盛阁的案子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那些烂摊子,然而现在,这些事又都向他涌来。

放弃和妥协的滋味他体会到了,很糟。根据下午旷北平的态度,即便自己愿意退让,旷北平也不会收手。

但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咖啡厅卡座里,乔绍廷坐在唐初对面,脸上挂着在卫生间里反复演练过的微笑。事实上他不想笑,小朋友摔跤之后,总要到家长面前才知道哭,乔绍廷此刻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想拉着唐初逃跑,逃到二十五岁,到火星,到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哪里都行。可乔绍廷还是笑着。虚假的笑容,是此时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反正任何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向唐初隐藏自己的状况,把她推开,这样的事,三十七天前他就做了。现在情势更为糟糕,他当然能再来一次。

唐初翻着手里的酒单,明显对这笑容有些困惑:“咱们还是喝……拉森?”

乔绍廷敲敲自己面前的咖啡杯,示意自己喝这个就行。他笑容不变。

唐初微微皱眉,要了杯白啤,问乔绍廷出来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也不让自己去接。

乔绍廷语气轻松,脸部因维持夸张的表情而僵硬:“那会儿的样子比较狼狈,不想让你看见。”

“家里那边……”

“我回去看了一下,都好。老爷子也没起疑心。”他继续对答如流。

“你在里面是不是受了不少罪?那时候说家属也不能去探视。”

乔绍廷笑得更起劲了,端起咖啡,和唐初的酒瓶碰杯:“哪有那么夸张。这是分局的看守所,你当是渣滓洞啊。”

唐初喝了口酒,轻轻叹气。他还是这样,报喜不报忧,好面子死扛。那天她还纳闷乔绍廷怎么忽然转变态度,同意离婚,过了没多久,他就进了看守所。

眼看着唐初抿起嘴唇,快要说出关心的话,乔绍廷想起自己的来意,转开眼神,一脸不羁:“我洗心革面了,现在是一个全新的我。你看我今天都不陪你喝酒了。”

唐初原本把酒瓶举在嘴边,听到这话,又放下了,脸色有些变化。这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喜欢喝酒,之前喝酒是为了陪你开心。我现在发现,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我就是不喜欢喝酒,为什么还要陪着你喝?”乔绍廷说出违心的话,破罐破摔自有其快感。但怎么都好,总之现在的状况,他更不能让唐初靠近自己。

唐初把酒瓶放到桌上:“你一直都可以和我明说的。”

乔绍廷继续笑:“好面子死扛嘛。我不扛了,真的,我觉得好累。离婚协议你签好了吗?”

唐初垂下目光:“我没带。我想着,你刚遇到这种事,我们最好还是……”

“多虑了。离婚是出事前咱俩就商量好的,不算你落井下石。”

唐初这回信了,乔绍廷就是个混蛋。过不去的难处,要面子死扛……那都是自己多想。她深吸口气,拿起酒瓶,一口气喝下半瓶多,对服务员招了招手:“结账!”

见服务员没听到,唐初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掏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往乔绍廷面前一扔:“你在看守所那会儿,这个快递寄到家里了。以后跟你身边的人说一声,东西不要往我那儿寄。等签完字,我会把离婚协议寄到你们事务所。有时间记得看看阿祖。”

说完,唐初离开咖啡厅。

乔绍廷盯着手里的文件袋,发了会儿呆。他把那二十块钱拿过来,在手里展开,反复端详。

晚上十点,狭小杂乱的出租屋内,萧臻两脚搭在沙发背上,身子窝在沙发里,几乎成倒立状躺着,手边摊放着千盛阁酒楼的案卷。她的室友叫李彩霞,看起来比萧臻还年轻几岁,一张娃娃脸,正把拖把戳在桶里,练钢管瑜伽。

“你今天见着乔绍廷了?真人怎么样,帅不帅?”

“我见到的那个版本有点儿落魄,七十分吧,估计梳洗打扮之后能有七十五分。”萧臻说着,举起受害人的骨三维成像片,若有所思,“人挺好的,就是感觉有点儿丧。”

“他对你没兴趣?”

“我觉得他对任何人或事都没什么兴趣。”

李彩霞拽着墩布棍,一边转圈一边看天花板:“性冷淡风,我喜欢……”

话音未落,她就和拖把一起摔倒在地。没几秒钟,她又若无其事地翻身盘腿坐在地上,重新把拖把拿在手中。

萧臻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他今天旁听我开了个庭,结果我生生在偶像面前把案子办砸了。”

李彩霞继续坐着,开始拖方圆两米之内的地。

萧臻边想边试探道:“其实我还是有机会扭转局面的。我在想要不要这么做。”

李彩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违法吗?”

“应该算不上。”

“违反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吗?”

萧臻眨了眨眼,没说话。

“乔大律师没像人生导师那样,指点指点你?”

“他似乎不是那种人。”萧臻想了想,补充道,“但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自己做这个决定。”

李彩霞冲萧臻伸出拳头:“怕什么,我的小臻臻,你一向如此,不是吗?”

萧臻笑着和她碰了下拳:“没错,一向如此。”

乔绍廷坐到吧台旁,把文件袋扔在桌上。吧台里,韩彬在背对着他收拾杯子,头也不回:“还要咖啡吗?”

“喝点儿别的。”

“拉森?”

乔绍廷没说话。

韩彬从酒架上拿起拉森和酒杯,放在乔绍廷面前,给他倒酒。乔绍廷可真行,老婆在的时候故意不喝,把人家气跑了,又一个人喝上闷酒。

乔绍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任何人在看守所住一个多月,都有心情不好的权利。”

韩彬给他倒第二杯:“听所里的人说,你今天回去的时候一副落魄相。为了见爱人,你特意去理发、洗漱,还换了衣服。”乔绍廷酒喝得飞快,又放下空杯子,双手一摊:“没准我是怕衣冠不整,会被这家店轰出去。”

韩彬笑笑。唐初来之前,乔绍廷衣服的袖子是挽上去的。在她进门的时候,乔绍廷又把袖子放下来了。他是怕让唐初发现他没戴结婚时的那块表。其实他很在乎她。

“她也在乎我。除了她和我爹,这世界上应该没几个在乎我的人。”乔绍廷侧过头,看着自己在酒杯上的倒影。

韩彬笑着拿起烟,点上:“别这么悲观,我也挺在乎你。”

乔绍廷语气敷衍:“对对对,还有咱们德志所的全体同人,都挺在乎我的。”

说着说着,乔绍廷一侧头,忽然发现,快递文件的寄件人是邹亮。他微微一惊,停顿了动作。

乔绍廷从文件袋里面拿出一摞资料。看着那沓资料,他的表情越来越惊讶,最后,乔绍廷拿起资料中夹着的小纸条,盯着纸条上的话,呆住了。

韩彬抽着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乔绍廷深吸口气,把纸条和材料都收回文件袋里,拿起酒杯,仰头干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语气,都和刚才大不相同。

“旷北平不会放过我,他应该也不会放过章政,还有咱们所。当然,也许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他会放过你,韩律师。”

韩彬低头掐着烟:“那我倒挺希望他别放过我……说起来,乔律,你的手表去哪儿了?”

乔绍廷琢磨着他的话,表情显得越来越放松,还带上了许久未见的笃定:“手头有点儿紧,那块表我当了。”

韩彬正转身去拿酒柜那箱安克雷奇,听乔绍廷这么说,又把箱子塞了回去。他转身拿起拉森的酒瓶,给乔绍廷倒酒,和他对视:“那我猜,你无论如何都要把它赎回来。”

官亭湾水库旁的海边晨练步道,天才蒙蒙亮。

乔绍廷站在山崖边,望着远处天边的晨曦,又低头去看山崖下的水库。他仿佛看见朱宏被困在铁笼中苦苦哀求。王博指着朱宏大声威胁,冲旁边的雷小坤一挥手,雷小坤上前一脚踹在铁笼上,铁笼从山崖坠入水中。

手机响了。乔绍廷接通电话。是章政。

“我刚得到消息,大概几小时后就会正式通知你。律协接到投诉,说你通过邹亮违法调取银行单据,侵害他人隐私,你的执业证被暂扣了。律协会对你进行听证。”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乔绍廷毫不在乎。

“你现在彻底没有执业资格了,洗洗睡吧。”

乔绍廷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他从快递文件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借着天边的晨曦,又读一遍。

“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德行,从小到大,你就没变过。”

他的“兄弟”,他的对手,甚至是他瞧不起的人,都以为他不会放弃。可他自己知道,他放弃过。乔绍廷攥着纸条,坐在悬崖边上,直愣愣地看着官亭湾的水面。掺杂着自我厌恶的悲愤呼之欲出。

那团火又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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