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政和洪图
决定与萧臻合作时,乔绍廷想到过两件事。这两件事分别有关章政和薛冬。
其一就是千盛阁开庭那天,他和萧臻在法院跟薛冬偶遇。他清楚地记得萧臻的不自在,也记得薛冬努力回避跟萧臻对视,强调他们只是“一面之缘”。
其二就是他从看守所出来那天,萧臻独自来接他。如果没有章政的安排,萧臻不可能有机会单独出现。
这两件事让他猜测过,或者说确定了萧臻的来历并不简单。然而,萧臻最初的动机和萧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两件事在乔绍廷看来毫不相干,正因如此,他还是选择了跟萧臻合作。
还有一件事情,乔绍廷想到过,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当他决定与萧臻合作,也就意味着他决定回到战场,与旷北平开战,那么他和他身边的人,旷北平和旷北平身边的人,就也都会行动起来。
而他没想到的部分则是,在开始了解萧臻之后,他选择和萧臻合作。同样是因为开始了解萧臻,章政会对他们的合作警觉,还会拉洪图一起“对付”他们。
同类之间的互相识别只需要几个眼神;异类之间的互相确认同样简单,只需要看到对方的一两次选择。对章政而言,乔绍廷无疑是异类;而萧臻的几次选择,显然也让“异类”的标签贴得越发牢固。
当时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德志所停车场的树下,萧臻正把火烧在塑料袋里掰碎,喂那只流浪狗吃,另一只手则摆弄着她新买的手机。乔绍廷站在她身后,也啃着火烧。萧臻每按两下屏幕,就回过头看乔绍廷一眼,面无表情。
“你这火烧,不是昨天买的那些了吧?”乔绍廷被盯得不安。
“我今早在地铁站口刚买的。”萧臻又一次回头。
乔绍廷继续啃着火烧,皱起眉头:“你怎么那么爱吃火烧?”
萧臻干脆把火烧都喂给流浪狗,起身站到乔绍廷身旁:“因为……穷?”
乔绍廷看着萧臻新买的手机,反应过来:“是因为公安把你的手机收走……”
萧臻皮笑肉不笑,看着乔绍廷:“乔律师记住,你欠我一部手机。”
“回头从我那份佣金里直接扣,你想换啥手机都行。”
“我听说有个牌子叫Vertu。”萧臻眨眨眼。
“我向你推荐咱们统治非洲电讯市场的民族品牌,四卡四待,超长通话,而且还自带独特的拍照美颜功能。”乔绍廷的咀嚼停滞半秒。
而后,两人手机同时响起,他们同时打开信息查看。
萧臻挑眉:“洪律师找我。”
乔绍廷笑着把手机揣回身上:“巧了,章政也找我。”
两人对视片刻,朝律所的方向走去,都没再说话。
* * *
此时,德志所前台的接待桌后,章政和洪图各端一杯咖啡,看着门口。章政抱着胳膊,洪图靠在墙边抠指甲,又忽然停下动作。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顾盼,顾盼正戴着造型夸张的厚重耳机“吃鸡”,对着耳麦大呼小叫:“进楼了,进楼了!你从后面堵他,快点儿!小黑待会儿过来收快递。”
话刚说完,她似乎感觉到洪图和章政的视线,扭过头,拉开一侧耳机:“有事吗?”
她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在上班时间玩游戏有任何不妥,章政哭笑不得,冲她摆手:“你……你加油。”
顾盼立刻戴上耳机,继续指挥队友。章政和洪图两人看着她的屏幕,又是好一阵沉默。
章政把洪图往一旁拽了两步:“一会儿你对小萧……”
“我知道,煲汤鼓励,拉拢人心。主任,如果咱们所条件能开得好一点儿,把拉拢变成收买,我会更有信心。”
章政尴尬笑笑。
洪图双臂交叉在胸前:“乔律那边,你搞得定吧?他可不怎么喝汤。”
“你有什么建议?”
“你是想问我,乔律有什么弱点?他很在乎家人,但可惜你不是黑手党。更何况,主任,我怎么觉得有些事情你自己得先想好。”
“你什么意思?”
“我有点儿搞不清,你到底是要支持他,还是试图约束他。”
“我要的是能保住咱们所。”章政说罢,转身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洪图深吸口气,也转身离开。之前他跟洪图说过,他俩要对乔绍廷和萧臻“各个击破”。然而眼看着谈话就要进行,究竟要“击破”什么,他反倒没法说清楚了。
顾盼从桌上的化妆镜里看着两人的背影,拨动耳机上的开关:“小黑你们怎么都跑去桥头了?……没事没事,刚才我没听见。”
九点整,乔绍廷走进主任办公室。章政没笑,没倒水,没有叫“兄弟”当开场白,只是捋着领带。
乔绍廷走到沙发边刚要坐下,就看见章政没有朝他走来,而是直接坐在了办公桌后。乔绍廷微微一愣,就也起身来到办公桌对面。
章政开口时,语气颇具主任的威严:“绍廷,不管是你进去之前,还是你出来以后,所里一直对你全力支持,甚至百般容忍。但你要总这样,我这个主任可就真没法做了。”
话到最后,章政眉头紧锁,语调顿挫,看来走的是施压路线。
乔绍廷不动声色,语气平静:“我怎么了?”
“你和小萧是怎么回事?”章政轻轻一敲桌子,直视乔绍廷。
乔绍廷愣了会儿,明白了这次谈话的重点,但还是继续装傻:“你指的是……哪回事?”
章政往老板椅上靠了靠,揉了揉脸,故意做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之前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你给小萧发点儿案子,当个甩手掌柜的不就完了吗?现在倒好,一干起你的活儿来,这小萧整天都不见人影不说,等到她办所里的案子,要么是我们的当事人莫名其妙庭外和解,要么是我们的常年客户突然不再续约,你敢说这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听到章政的前半截抱怨,乔绍廷还低垂目光,若有所思,等章政说到结尾,乔绍廷有些诧异,抬起了头:“常年客户不再续约,是舒购吗?”
章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儿多了,他本想把后果说得严重一些,劝诫乔绍廷收敛,可舒购的合同还有好几个月,续约与否他章政此刻不该知道,再说就该牵出薛冬了。
章政忙岔开话题:“我在律协遇到旷北平……你说得对,他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咱们所。”
章政大概是希望旷北平的名字能让乔绍廷忽略舒购。说话间他观察着乔绍廷的表情,期待乔绍廷说些什么,可乔绍廷只点头笑笑,没有接话。
“我就是希望,能有个办法保住咱们所,让大家全身而退。”章政表现得更为诚恳,语速却过快了一些。
乔绍廷看着章政努力的样子,低下头,干脆笑出声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你要是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恐怕就笑不出来了。”章政顿时一阵心虚,有些不悦。
乔绍廷抬起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咱们不继续说舒购的事了吗?”
章政一时语塞。
乔绍廷又笑了笑,语气轻松:“至于我和旷北平的事,根本不可能善了。我回不了头,旷北平也一样。”
章政愣了几秒,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他没想到乔绍廷会开诚布公。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站起身,在办公桌后来回踱步:“那估计连带着咱们所都得折进去。好吧,这所当初就是他旷北平的,也算是报应。”
章政一脸认命,话语间的绝望倒不像是假的。乔绍廷笑着叹了口气,章政和洪图同时把他跟萧臻叫回来谈话,洪图肯定想不到,章政在谈的是这些。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萧律师是你招来的?”乔绍廷又把话题拉回到萧臻身上。
“她自己投的简历,怎么了?”章政的注意力又被牵扯回来。他不动声色,却有了不祥的预感。今天本该是他跟洪图“各个击破”,但几个回合聊下来,他反倒要回答乔绍廷的问题。
乔绍廷继续问道:“所里对她做过背调吗?别跟我说没有,自从赶走了旷北平,我们招任何人都会做详尽背调的。”
“当时你正好出事,确实没来得及做。她有什么问题吗?”章政有些招架不住,又困惑乔绍廷问这事的用意,一直盯着乔绍廷看。
乔绍廷摇了摇头,比起章政,他的状态放松多了。
“那你问这个做什么?”章政立刻追问。
“只是想搞清楚,到底是你聪明,还是我运气好,能在我正好需要的时候找来这样一个好搭档。”
章政暗惊,乔绍廷显然是话里有话。他不知道乔绍廷看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多少,但对萧臻的来历,乔绍廷绝不是一无所知。他被乔绍廷反将了一军。
章政沉默着,没吭声。乔绍廷站起身:“至于旷北平那边,只要把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继续做下去,我相信能找到突破口,而且我也掌握了一些证据。”
章政关切地问道:“是吗?那需要我……需要所里帮你做什么?”
乔绍廷摆摆手:“离远点儿,别溅一身血。”
章政看着乔绍廷走出办公室,回想着关于萧臻的对话,他很清楚,他想要的“威慑”效果一点儿都没达到。
相比之下,洪图的办公室里气氛就缓和多了。萧臻谨慎又略带紧张,站在办公桌对面。洪图绕过桌子,走到萧臻身后,拍拍她的背:“别站着呀,来,坐。”
洪图语气和蔼,声音轻柔,和之前几次声色俱厉的样子判若两人。萧臻有些意外,小心地坐下来。
洪图坐回自己的位置,向前探了探身,两肘支在写字台上:“小萧,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律师?”
洪图的问题让萧臻意外,她想了想:“可能我还没到有资格想这个的时候。目前,还是先看看我有能力成为什么样的律师吧。”
说话间,萧臻看到洪图瞥了一眼办公室的角落,那儿堆放着乔绍廷的杂物。
“我刚来的时候,主任还是旷教授。我跟着乔律师实习,和他一起满津港跑,调查、取证、会见、开庭。那会儿复印既不方便,价格又贵,我曾经趴在法院的窗台上抄卷抄了整整一天。晚上家里停电了,为了准备第二天上午开庭,我坐在路灯底下写了半宿的代理词……那时我非常崇拜乔律师,我觉得他不仅是个优秀的律师,而且是个好律师。”洪图努力让语调顿挫,努力显得感性,还一脸感慨地摇了摇头,目视远方。
萧臻明白了,这次谈话的重心是乔绍廷,采取的政策是“怀柔”,她装出肃然起敬的表情,看着洪图,缓缓点头。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旷教授离开了德志,章政做了主任,德志所从最开始的路边小门脸儿,变成了拥有半层楼的知名大律所。你知道乔律师有什么变化吗?”
萧臻摇头。
“他一点儿都没变。”
洪图说着,给出友善的微笑,拿着一张湿巾擦拭着手机的触摸屏:“咱们这个行业对年轻人并不算友好,对年轻的女性更甚。现在的你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在这种无助的状态下面对诸多挑战,会不自觉地把身边一个崇拜的人作为目标去倚靠和追随。甚至你现在跟着乔律师做事的样子,也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萧臻点头:“乔律师确实是个业务能力非常优秀的资深从业者。”
“但他过时了……”
说着,洪图把擦干净的手机放到桌子上,向后靠了靠:“愿意向谁学习,是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女人,一定要开创自己的事业,而前提就是你不能跟在男人后面走。”
萧臻频频点头:“我懂了,洪律师。”
她看着办公桌对面,洪图似乎被自己的话感动了,继续激昂地说着,核心无外乎“独立”“未来”,再点缀几句乔绍廷的不可靠。萧臻没再继续认真听下去,却仍然不时回应。洪图看起来很满意萧臻的反应,她大概会觉得,自己这次谈话的效果非常不错。
半小时后,萧臻和乔绍廷同时从洪图和章政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对视片刻,萧臻冲乔绍廷挤挤眼:“王明那案子的辩护词还没准备。”
乔绍廷领会了萧臻的意思,伸手一指会议室。
会议室里,萧臻和乔绍廷最初没聊章政和洪图,反倒是真把“王明贩毒案”的案卷资料铺满一桌。乔绍廷站在白板前,写下“辩护意见”四个大字。
萧臻坐在会议桌旁,看了看白板上的字,拿起传票看看又放下:“我还是认为,王明没被认定的立功表现应当作为一个辩护观点。”
“OK。”乔绍廷回身,在白板上写下“一、王明举报马肖骏并起获氯胺酮二点七公斤的行为,希望被纳入量刑考虑”。
乔绍廷写着板书,萧臻问道:“主任把你叫去,是不是因为你带我办案的事?”
“他倒不是担心我带你办案,他担心的是我把你带坏了。”
“洪律师大概也是这个意思。看来在他们心中,我有多纯洁,被你洗脑的风险就有多大。”萧臻没遮掩语气里淡淡的嘲讽。不知为什么,在乔绍廷面前,她不再那么想掩饰自己。
乔绍廷边写边说:“洪图怎么跟你说的?‘我其实看待你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还是——‘你现在就像当年的我’?”
萧臻哑然失笑,乔绍廷太了解洪图了:“她大概觉得第一种态度还不适用于我俩的关系。”
乔绍廷写完了第一条辩护意见,双手叉腰看着白板上的字,随后在第一条“辩护意见”平行的位置,又写了个“一”,后面接着写“乔绍廷这样的律师已经过时了”。
萧臻没想到这个他也能猜到,哭笑不得,点点头:“这话她倒或许没说错。”
乔绍廷又在这条下面写了个“二、女人一定要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啊。”萧臻忍不住又点点头。看来,洪图的怀柔政策有一套固定流程,连乔绍廷这样的独行侠都能背诵全文。
乔绍廷又在下面写了“三、不要跟着乔绍廷混”。
萧臻往椅背上靠了靠:“她用的是‘男人’,不要跟在男人后面。不过这点她恐怕猜错了,乔律师,这两天基本都是你跟在我后面。”
乔绍廷背对着她,冲着白板发了会儿呆,默默地在“辩护意见”那半边写了个“二”。
两人沉默片刻,乔绍廷回头看着萧臻:“你不会跟我说,明天开庭,就这么一个辩护论点吧?这鸡汤熬得还不如洪图呢。”
萧臻从桌上拿出几页材料,站起身,也来到白板前:“除了动之以情,当然还要晓之以理。”
她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边写边说:“通过毒品检验报告可以看出来,王明贩卖的摇头丸成分主要有两种,氯胺酮和甲基苯丙胺。”
“就是K粉和冰毒。”
萧臻把写了一半的“氯胺酮”用手抹掉,在白板上写下“K粉、冰毒”,又在后面写上“四十”。
她用笔敲着这个数字说:“这是一审判决确认的王明贩毒数量。”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别忘了,占大比例成分的K粉,在案发时还没有被纳入毒品。所以,如果重新申请鉴定,检验出这四十克摇头丸里冰毒所占的比例……”萧臻似乎对这个辩护论点充满信心,抱起胳膊,看了乔绍廷一眼。
乔绍廷点头:“常规情况下,摇头丸里冰毒所占的比例大概也就百分之五。”
萧臻笑了:“咱们假设这四十克摇头丸是‘超级良心货’,冰毒占了百分之五十,那也只有二十克。根据最高院的司法解释,这个数量的起刑点都没十四年这么高,王明怎么也不可能判到十四年。”
萧臻看起来胜券在握,乔绍廷没再说什么,坐回会议桌旁。萧臻拿起笔,在白板上“K粉”和“冰毒”下面各写了一个“二十”,还画了两道加重线。随即,她在“一、乔绍廷这样的律师已经过时了”和“二、女人一定要开创自己的事业”后面各打了一个勾。
乔绍廷看着萧臻略带得意的表情,思忖道:“我认为这个方案不一定行得通。做个最简单的假设,如果明天合议庭不接受重新鉴定的申请,你还有其他陈词吗?”
萧臻原本正拿着白板笔欣赏自己的“杰作”,还端详着那条“不要跟着乔绍廷混”,想要写点儿什么。听闻乔绍廷的假设,她握笔的手一下停住,刚才还高高扬起的两条眉毛慢慢耷拉下来。乔绍廷所说的情况很有可能发生,或者说,有很大概率会发生。这是她之前准备辩护论点时不愿深想的。借洪图的说法嘲讽乔绍廷过时,不过是一时意气的小聪明,乔绍廷的一两句话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萧臻的得意一下子消失。她盯着白板,低声问:“那……乔律师能不能给我点儿提示?”
乔绍廷站起身:“提示?”
萧臻转头:“对,提示,而且最好是明显一些的那种,至少要比在千盛阁酒楼门口吃煎饼那次更明显。”
乔绍廷走到她身后,看着白板上的东西,深吸口气。
萧臻打算在“三、不要跟着乔绍廷混”旁边打个叉。她的叉刚画到一半,乔绍廷从她身后伸过手来,用板擦把那条全部擦去,表情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用提示,我直接跟你说,我们是合作伙伴。”
乔绍廷说罢放下板擦,走到桌边坐下。“合作伙伴”四个字,对他而言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客观事实,可对萧臻,“伙伴”二字石破天惊。她面朝白板又站了几秒,深深地吸了口气,维持住平常神色,走到桌边坐下。
“一审判决你仔细看过了吗?”乔绍廷翻着材料。
“看过了。”萧臻也拿起离自己最近的几页文件。
“全篇都看过了?还是只看了和王明有关的部分?”
“我……”萧臻的注意力被这个问题拉回案情。她看向那沓厚厚的案卷,又心虚地垂下目光。
“我不是在质询你。事实上,这案子的准备时间太短,换谁都有可能先拣和自己当事人有关的内容看。如果把一审判决通篇读下来,会发现这份判决在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上相当严谨,而我们可能替王明争取的切入点,在于不同被告人判决结果横向比较后的一个自由裁量空间上。”
萧臻努力回想自己扫过的案卷中关于其他被告的内容,试探着问说:“同案的彭达?”
“对。彭达贩卖毒品的数量高达四百七十余克,其中含苯丙胺类毒品三百五十克,理论上判死刑都够了,但一审法院认定他有减轻处罚的立功情节,所以最终判他有期徒刑十四年。哦对,这个彭达还有前科,属于累犯。”
“彭达的立功情节是什么?”
“他举报了王明。”
“也就是说,在同样罪名甚至同案的情况下,彭达贩毒四百七十克,累犯,有一次被认定的立功表现。而王明贩毒四十克,初犯,立功表现没有被认定,是因为他举报起获的K粉在五十四天后才被纳入毒品归类。两者相比较的话,不是彭达判得太轻,就是王明判得太重。”
“辩护措辞上要讲一点儿策略。首先,彭达和王明的判决,都在一个合理的自由裁量范围内,谈不上有失偏颇;其次,不要去说彭达判得太轻,我们要向合议庭明确表示,对彭达的量刑和判决是公正的——”乔绍廷说着,将案卷中有关彭达的部分指给萧臻看。
萧臻接过案卷,细细看过,眼睛变得闪亮:“——只有对彭达的量刑和判决是公正的,然后以此为量刑标准,王明的量刑才可能偏重,对吗?”
乔绍廷点头。
“乔律师,你明天会来旁听吗?”萧臻抬起头,对次日的二审显然有信心多了。
“雷小坤的家正好离中院很近,趁你开庭的时候,我去一趟,看能不能拿到死刑复核的委托代理权。”
“你这脸还没消肿呢,万一再……还是等我开完庭陪你一块儿去吧。”
“没事,总不可能次次都挨揍吧。”乔绍廷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明天上庭,你要记住,你不是去对抗公诉机关,你也不是去对抗二审法院,你更不是去对抗其他被告人,你甚至对抗的不是一审法院。”
“那我要对抗的是什么?”
“一审判决。”
2.鲁南和方媛
一般来说,涉及死刑的案子,一审就在中级人民法院,王明的案子也不例外。可这起案子的二审开庭仍在中院。或许是因为高院的新楼没有盖好,或许是因为案子公开审判,能旁听,九名被告和各自的辩护律师加在一起也算人数众多,就需要借中院的大法庭来用。总之,这个安排让萧臻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当时是十八日,上午十点,乔绍廷把富康车停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萧臻拎着包和案卷下车,绕到驾驶席跟乔绍廷打了个招呼,就关上车门走进法院。
乔绍廷目送她走上台阶,发现她的步速比以往慢,就觉出点儿有趣。来的这一路,萧臻都语气如常,跟乔绍廷打趣着天气、路上看见的流浪猫狗以及律所趣闻。她没问乔绍廷任何有关开庭的事,也没有临时抱佛脚再翻开案卷,以至于乔绍廷都怀疑起她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紧张,尽管这是她独自一人的第一次刑庭。
他看着萧臻在法院门口停下,盯着中院的招牌看了七八秒钟,看着她摘下手套,放进包里。乔绍廷猜,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如果是别的新人律师,他大概会有些不放心,但不知为何,对萧臻,他就觉得没事。
法院楼门口,萧臻向安检通道的法警出示了律师证,然后打开包给法警看,此时的她看起来泰然自若。她一路走到法庭门口,手在包里捏着案卷,其他被告人的律师三三两两站在楼道里,也在等候开庭。这帮人碰巧都是男性,个个西服革履,精英派头。萧臻置身其中,又紧张起来,她伸展手掌,做了个深呼吸。
而后,她看见王铁军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干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这是王明的父亲,萧臻没记错的话,王铁军是县城的初中老师。此刻他正盯着自己的膝盖,努力将裤子上的褶皱展平。他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走上这么一条路。
距离开庭还有十分钟。萧臻在辩护席落座,合议庭的法官坐在审判席后。萧臻对面是检察机关的公诉人,她身边坐了两排辩护律师,十几个人。
法警把九名被告人带进法庭,让他们坐在旁听席第一排。他们身后的旁听席上也坐满了人。
萧臻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环视一圈后再次深呼吸。她抬起手时,发现桌上有个汗渍的手印。
等到真正开始庭审,萧臻发现自己又不紧张了,轮到她陈述辩护意见时,她低头看了一眼事先准备好的辩护词,又合上。
萧臻表情镇定,语速不快不慢,列举王明举报马肖骏的立功行为、同案彭达的量刑、氯胺酮被纳入毒品的时间……这些论点她都在会议室里和乔绍廷演练过。旁听席上,王铁军不自觉地点头;公诉席上,公诉人低头翻看一审判决;审判席后,审判长似乎也注意到萧臻的辩词,与身旁的合议庭成员低声交换意见。
萧臻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场域,她觉得自己不像第一次单打独斗出刑庭,她感觉自己属于这里。
在萧臻为王明辩护的同时,几条街开外的胡同口,乔绍廷驱车停下,看了眼路标,又看了眼副驾驶席上摊开的案卷资料,下了车。雷小坤就住在这里。
整条胡同都是老旧的青瓦平房,几乎每家门口都摆着些花草,窄窄的通道间是植物混合泥土的味道,街坊们大多数上了年纪。乔绍廷一路往里走,感受着周遭的安宁祥和,不禁又回忆起在夜总会挨揍的场面。
就像他告诉萧臻的,人不能次次点儿背,走到哪里都挨揍。想到这里,乔绍廷不由抿嘴微笑。可没等他的笑容成型,一个搪瓷脸盆迎面飞来,砸向乔绍廷的脸。
乔绍廷忙伸手一挡,忍着手腕的剧痛瞥向脸盆飞出的方向——一间低矮的平房,铁门敞开,屋内却暗不见光。
平房门口站着个凶神恶煞、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一只手还维持着抡盆的姿势。他对面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五十来岁,一脸憔悴,穿着旧围裙和脏拖鞋,干枯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起。这正是雷小坤的母亲。
“这都欠俩月了!甭废话,赶紧搬东西滚蛋!”那个魁梧的男人看来是房东,他没看到乔绍廷,正大声呵斥对面的女人。
雷小坤的母亲声音嘶哑,苦苦哀求:“您再容我们缓缓吧……这孩子他爹现在都还下不了地,身边儿也离不开人,您容我几天,好歹让我去拆借一下。”
“你那死老公这辈子都下不了地了,回回拿这个哭惨!你那个混黑道的儿子是不是也快被枪毙了?今儿个没二话,现在就搬,你不搬我全给你扔街上去……”
乔绍廷看着雷小坤母亲畏惧的样子,又见房东一副跋扈模样,故意戳人痛处,心生厌恶。
他看都不看房东,走上前去:“您好,您是雷小坤的母亲对吧?咱们见过面,我姓乔,之前您儿子的案子本该由我做辩护的。”
雷小坤的母亲眼神发直,茫然地点头,心思显然还在房东那边。
“你是干什么的?”房东转头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语气甚不友善。
“我是他们的律师。”乔绍廷一指雷小坤家,说话间朝旁边走了几步,把房东刚扔出去的脸盆捡了回来,放在门边,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视房东。
房东显然是蛮横惯了,冷笑一声,一拽乔绍廷的领口:“挺牛啊,律师管不管交房租啊?”
乔绍廷掏出手机,语调仍然没有起伏:“不管,但我可以帮她报警。”
“报他妈什么警?!欠租还占着房子不搬,到哪儿我都有理说!”房东说着,竟一把抢过乔绍廷的手机,和刚才的脸盆一样,随手扔了出去。
乔绍廷看了眼手机被扔出去的方向,回过头,盯着房东,皮笑肉不笑:“你说得没错,我也从来不认为谁弱谁有理,报警是为了让派出所过来调解一下,避免矛盾升级。不是说他们不该交房租,或你不该让他们搬走的意思……可你知道,我的手机值多少钱吗?”
房东听着前半截话还一脸的不耐烦,等到乔绍廷话锋一转,提起手机,他嚣张的神情顿时凝固,刚才还高高扬起的下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造成任何私人财物损失五千元以上的,构成毁财罪,尤其是像我这种不差钱的律师,肯定不会接受赔偿和解,你认识个把片儿警都不好使。”乔绍廷平静而不带起伏的语调,威慑力格外强。
房东看看雷小坤的母亲,又看看乔绍廷,肩膀慢慢耷拉下来,显然有些畏惧:“你……甭拿话唬我。我跟你说……”
乔绍廷虚指远处:“把我手机捡回来,看看摔坏没有。”
房东如蒙大赦,乖顺地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捡手机了,前后的反差看得乔绍廷想笑。可雷小坤的母亲还是一脸木然,好像刚才的争执都和自己无关。
乔绍廷见房东还在草丛里翻翻找找,便转向雷小坤的母亲:“关于您儿子那个案子的死刑复核,我想提个请求。”
“法院都判了,这杀人偿命的……我们也真是没能力请律师了。”雷小坤的母亲疲惫地叹出口气。
“我理解,我这次为他做代理是不收费的……”
房东把乔绍廷的手机捡回来了,掀起T恤,擦了擦手机上的土:“您看看,它还能亮呢,是不是没摔坏?”
乔绍廷没在意称谓的转变,也没看手机,直接接过手机揣进兜里,指着房东:“你站这儿等着。房租的事,我一会儿跟你聊。”
房东忙不迭地点头。乔绍廷和雷小坤的母亲进了屋。
就在乔绍廷找雷小坤家属商谈代理权的时候,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档案室内,鲁南和方媛正在调取王博和雷小坤案的电子档案。他们准备去提讯王博和雷小坤,想把功课做得扎实一些。两人身穿秋冬款的长袖制服,刚送走中院的领导,档案室的法官打开内网。
鲁南坐在电脑前,查阅着原审提讯笔录,方媛在一旁打起哈欠,问起鲁南午饭的打算。鲁南哭笑不得,看向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不到,中院的食堂都没开门。
“咱俩跑人家津港中院调卷,还蹭饭,不合适。”方媛像是识破鲁南所想,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外出觅食。
“好吧。我要肉末酸豆角和西红柿鸡蛋的双拼。”鲁南深吸口气,“从停车场过来的时候,就看你盯着对面那家红烧肉快餐。”
方媛笑嘻嘻一点头,转身就往门外走:“我去去就回。”
在她出门的当儿,萧臻出庭的案子也刚好休庭。
审判庭的楼道里,方媛贴墙站立,习以为常地看着法警押着九名被告离开法庭。等他们通过之后,方媛沿着楼道,大步走向电梯间。
电梯门还没关上,萧臻急匆匆地小跑进电梯间。方媛见有人要赶电梯,也没多想,就摁住了开门键。萧臻上电梯后,冲方媛点头致谢,紧接着,她又抬头看了眼方媛,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又同时一愣。她们前一天刚在向阳看守所门口见过。
萧臻和方媛微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方媛站在萧臻的斜后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而萧臻似乎还在舒缓刚开完庭的压力状态,没再回头。
电梯来到一层。方媛看着萧臻急匆匆地跑出电梯打电话,她自己也走向停车场的方向。当时来看,两人都将这次偶遇抛在了脑后。
萧臻走出法院大门,就见乔绍廷站在马路对面。她走到乔绍廷面前,长出口气。
“看样子,庭开得还行?”乔绍廷冲她挥了挥手。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跟公诉人还过招了两个回合,主要是没被认定的立功行为那部分,对结果大概也没什么影响。”萧臻说着,揉了揉膝盖,“一开始真的好紧张,一个人单独参加刑庭,还是这么大的案子。不过,慢慢就冷静下来了。”
“你的自控力非常好,有点儿异于常人。等宣判,看看你的努力能不能有成果吧。”乔绍廷说着,隔着萧臻看向法院门口的方向。萧臻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是王铁军从法院里走了出来。跟开庭前一样,王铁军表情憔悴,形容疲惫。
“这老爷子也算老来得子。别看王明刚二十三岁,他父亲已经六十多了。家境不宽裕,王明谈了个女朋友,为了办婚礼,跑去卖摇头丸,人财两空不说,害得自己父亲从深圳到津港往返奔波。”乔绍廷说话间一直看着王铁军的方向。
萧臻看着王铁军离开法院门口,回过头:“乔律师会同情案件当事人,或当事人家属吗?”
“人活着,各有各的艰难。某种意义上,我们不比他更幸运,他也不比我们更不幸。”
萧臻琢磨着乔绍廷的话,低头想了想:“雷小坤那边……”乔绍廷举起手里的委托书:“拿到了。咱们可以吃点儿好的庆祝一下。”
说完,他看了看道路两旁:“地铁站在哪边?”
萧臻一愣:“你的车呢?”
乔绍廷看到路口的地铁站,一耸肩,迈开脚步:“这属于我不幸的那部分。”
另一边,方媛拎着两盒快餐走进档案室。她把快餐盒放在桌上,把发票递给鲁南。鲁南思考着给死刑复核案组合议庭的事情,刚说没几句,方媛就坐在电脑前,拆开了食品袋,轻描淡写道:“刚才我在电梯里碰上昨天那个女律师了,怼你哥们儿的那个。”
鲁南扭过头:“哦?”
“就是跟乔绍廷在一起的那个,好像是来开庭的。我去买饭的时候,还看见乔绍廷在院门口等她。”方媛边说边瞟着屏幕,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三下五除二就开始大口吃饭。
鲁南若有所思:“那是萧闯的妹妹,看来她跟乔绍廷现在属于‘结伙作案,就地分赃’。”
“老律师给年轻律师发案子做,挺常见的吧。”方媛吃着东西,头都没抬。
鲁南打开餐盒,掰开筷子,来回刮着筷子上的毛刺:“一个被暂停执业的老律师。”
方媛停下咀嚼,盯着屏幕想了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如果乔绍廷对王博和雷小坤案子不放手,顶在前面的,很可能会是萧闯的妹妹?”
同一时间,乔绍廷和萧臻乘坐着地铁。
萧臻瞪大眼睛:“你把车抵给了雷小坤家属的房东?”
“那怎么办?不然那房东要把他们轰出去。我帮他们个忙,这委托书签得也痛快些。估计雷小坤也知道家里的状况,不想再拖累父母了。”
“可我怎么记得,这车不是你的呀?”
乔绍廷一愣,显然是刚想起来:“欸?可说呢……没事,我会赎回来的。”
萧臻白了他一眼:“我看不行你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吧。先当表,再押车,然后把借的车也押了,我估计你这块表赎回来没几天还得当出去。照咱们这么办案子,你很快就会成为真正的穷光蛋,而且中间那个‘光’,还会是字面意思。”
乔绍廷摆摆手:“穷归穷,咱不耽误吃饭庆祝。”
萧臻叹气:“瞅这架势,应该也吃不上什么好的了。”
说着,萧臻看了看周围,地铁车厢里两个有说有笑的年轻女孩都穿着裙子,她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道:“乔律师,我看院里的法官除了开庭要穿法官袍之外,基本都穿短袖制服。”
“嗯,法院更换春夏和秋冬的制服基本都由地区中院或省高院统一通知。津港比较暖和,院里又有中央空调,所以现在还是穿着春夏制服。”
萧臻思忖道:“那这个月份,北方城市的法官还得穿长袖制服呢吧?”
乔绍廷眨眨眼:“应该是吧……怎么了?”
萧臻朝前面那两个穿裙子的女孩轻轻一扬下巴:“没什么,看见漂亮女孩子了。”
北方法官,漂亮女孩……乔绍廷捕捉着萧臻的关键词,看了一眼裙装女孩,明白过来。
3.旷北平和薛冬
下午时分的指纹咖啡客人不多,乔绍廷面前放了一份蛋包饭,萧臻面前放了一盘海鲜意面。
韩彬站在桌边:“萧律师,要不要我给你拿……”
萧臻从包里拿出那瓶“疯狗357”辣酱,冲韩彬扬了扬。韩彬笑笑,走回吧台。
乔绍廷哭笑不得,看着萧臻:“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出门会在身上揣半瓶辣酱这事了,这东西怎么过的法院安检?”
萧臻拧开瓶盖往意面上倒:“我事先存了包。”
说着,她放下瓶子,吃起意面:“三个辩护观点我今天都说了。但我其实没太明白,为什么我申请重新鉴定的方案,你认为一定行不通?”
乔绍廷看着意面上足足手掌大小的一摊辣酱,微微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对涉毒类案件的认定,在司法实践中‘数量最大说’或‘质量最高说’是一贯原则。你在庭上提的那个司法解释,很难作为你申请重新鉴定的依据。”
萧臻想了想:“我能理解所有的毒品都是有纯度的,尤其是化学毒品,有A级品还有AA+,但像摇头丸这种以K粉作为原料且占了绝大比例的……”
“这是标准。法律就是标准。你能跟我解释一个活了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天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人,过了一秒钟之后有什么大的变化吗?但前者就是未成年人。我们的生活是由无数标准组成的,咱们可以去跟合议庭谈一个标准是否合理,也可以去尝试探讨在同一标准下是否公平。”
“是不是我根本没必要从这个方向进行辩护?”
乔绍廷摇头:“每个律师办案的方式和风格都不一样,同一起刑案切入点也不一样。这个方案在我看来是不可行的,但我欣赏你的思考方式。不管做律师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或者哪怕你不做任何事,只在生活里,独立思考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习惯。”
说着,他把王博、雷小坤的两张委托书拿了出来,放到桌上:“没想到这么顺利能拿到代理权,可以向最高院报备了。”
萧臻瞟了眼委托书,又抬头看着乔绍廷:“你挨了顿打,抵了辆车,这要算顺利的话,拜托不顺利的案子别介绍给我。”
乔绍廷苦笑,开始填写委托书。
萧臻吃着意面,从桌对面看,每个字倒过来就像含义不明的抽象画。她静静地看着乔绍廷填完所有空白处,却空出了“委托律师”那一行,她等了一会儿,就见乔绍廷把那张纸放在一旁,继续吃饭。
萧臻装作漫不经心:“向最高院报备,得有律师在委托书上具名吧?”
乔绍廷“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萧臻笑了笑,有点儿尴尬:“看来,你现在连三万块钱挂靠费都掏不起了。”
乔绍廷停滞片刻,抬头看着萧臻:“钱我会付的,但不一定要把你的名字填在委托书上。萧律师,你很愿意为这个案子出面吗?”
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委托书上,或许代表乔绍廷信任她,这样的想法萧臻当然说不出来。她垂下目光,吃着意面:“我无所谓,有案子就做呗。”
乔绍廷放下勺子,笑了:“虽说有时候回避直视对方是种本能,可要做律师的话,这习惯你得改改。”
萧臻抬起头,直视乔绍廷:“我无所谓,有案子就做——这样可以了吧?”
乔绍廷没回答萧臻的诘问,沉默了好一会儿。萧臻不是在乎那三万块的挂靠费,那么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想冒那个险。
“津港律师行业里,除了德志所和金馥所之外,还有一个大所……”沉吟数秒之后,乔绍廷开口。
“我知道,乐栋所,去年破产解散了。”
“乐栋所的合伙人张乐栋是我一个前辈,也是咱们国家海商领域中屈指可数的专家之一。三年前,他实名举报旷北平学术造假。”
“然后呢?”
“没有然后。很快就风平浪静,不了了之,你甚至在网上都搜不到什么相关信息。去年,乐栋所代理了一起国际贸易纠纷,跟单信用证里的保兑条款把他们搞死了。张乐栋认为遇上了信用证诈骗,我和章政托国外的朋友多方了解,发现是供应商下的套。而那家供应商的法务叫詹英,是旷北平〇七届的硕士。”
听到这里,萧臻明白过来,乔绍廷不是不信任,而是担心她。
萧臻的表情轻松起来:“我知道你得罪了行业巨佬,可我就是个跑腿的小律师,人家旷教授不至于跟我计较吧。”
“这事你得反过来想,你一个跑腿的小律师,怎么敢得罪旷北平这种人物。”
萧臻正想继续说什么,韩彬走到他们身旁:“要不要餐后咖啡?”
说着,韩彬瞟了眼放在桌上的委托书,看到王博、雷小坤的名字。
“来两杯吧。哦对了,韩律师,今天是咱们萧律师第一次单独出刑庭,开庭效果不错。”
“恭喜。什么案子?”
“贩毒。”
“一审?”
“二审。”
“那就是高院的刑庭了,看来我得请萧律师喝杯酒。”
“为什么?”
乔绍廷笑了:“因为——有这碗老酒垫底,以后你开什么刑庭都不在话下。”
萧臻不好意思地笑了:“乔律师今天连旁听席都没坐,让我一个人去的,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我相信这会是你职业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个案子——你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第一次。”韩彬说罢,用两根手指轻轻敲了下桌子,“两杯咖啡。”
就在乔绍廷和萧臻讨论着旷北平可能造成的威胁时,金馥所的主任办公室内,旷北平正坐在办公桌后,听薛冬汇报。
“针对纪新律师的投诉,当事人那边我已经摆平了。既然您说律协不会追究,那应该就是没事了。”薛冬翻着手里的记事本,最开始谈起的是桩小事。他说罢就要把这行“待确认事项”划去,可黑色水笔在纸上刚行走到一半,旷北平开口。
“这个律师是跟着哪个合伙人的?”旷北平眉头微蹙,盯着薛冬。
“是付超的人,跟了他五六年了。”薛冬一愣。
旷北平继续冷冷地盯着薛冬,薛冬画线的手停滞片刻,随即,他明白过来:“我让付超立刻开了他。”
旷北平轻轻呼出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水:“律协竞选这种事,大家不一定拿脑子投票。只要听说有人投诉,人家可不管纪律师是不是被冤枉的。”
自己人只是造成一点儿不确定因素,都要这么赶尽杀绝,那乔绍廷和章政,旷北平恐怕恨不得挫骨扬灰。薛冬不禁捏了把汗:“明白。不过要这么看的话,这次律协竞选章政可以说是毫无胜算,而且绍廷现在本儿被扣了,想转所都不可能。章政肯定在头疼如何才能甩掉这个累赘。”
他尽可能自然地将话题引向德志,努力将对手说得孱弱,希望旷北平能不屑一顾,而后手下留情。
可旷北平笑笑,又喝了口水:“我看德志所没打算甩掉他,还给他配了能出庭的律师……”
当然,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薛冬暗叹口气。
“现在跟他搭档的那个女律师,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眼熟?”旷北平又抬眼看向薛冬。
萧臻来面试的时候的确跟旷北平打了个照面——绝对不超过十秒,薛冬没想到,旷北平连这个都记得。他想了想,装出随意的样子:“那个萧律师来咱们所面试过。”
“难道说德志所开出的待遇,比我们要好?”
薛冬笑了:“人各有志。何况面试的时候她就说,自己是乔绍廷的铁杆粉丝。”
旷北平若有所思,点点头:“因为有了她,乔绍廷就可以视投诉如无物了?德志所这不是在钻规则的空子吗?”
薛冬敏锐地感觉到旷北平话里有话,试探道:“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去找她谈谈,看能不能让她还是来咱们所……”
旷北平一摆手:“不必,总不能说德志所给乔绍廷招一个有本儿的、能干活的,咱们就去挖一个吧。”
薛冬垂下目光:“是。”
旷北平在老板椅上侧过身,看着窗外:“新入行的律师免不了毛躁,又是跟着乔绍廷这种喜欢胡来的,去查查萧律师有没有什么违规、违纪,甚至是违法的行为。”
薛冬心一沉:“您打算要……”
旷北平扭过头,盯着薛冬:“我打算?”
薛冬不说话了。
“这个萧律师要是做错了事,受伤害的人自然会投诉,管理部门自然会处置,与我相干吗?”
薛冬赶紧赔着笑脸:“当然。”
旷北平垂下目光:“尽快办。”
萧臻在光线昏暗的客厅,盯着一面镜子。她不知道旷北平的吩咐,不知道战争会开始得这么快。
上午的开庭,下午在咖啡馆和乔绍廷交谈,都让她感觉自己活着。一直以来,都有一层屏障般的东西隔在她与世界之间,多年前的乔绍廷曾经刺穿过那层东西,而现在它又在变薄。萧臻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周遭在变得清晰,她觉得自己比以前灵敏、有力,能处理和应对一切,包括眼前这桩新的案子。
她所在的屋子面积一百四十五平方米,三室两厅,也是这桩析产继承案的风暴中心。这间主卧布置得古色古香,萧臻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书法横幅、玻璃门书架以及床头柜上的家庭合影。合影正中央的老人年逾古稀,被儿女簇拥,这里之前就是他的卧室。房间的另一头,乔绍廷坐在单人沙发上,斜对面的床沿上坐着他们的三名委托人,两男一女,看起来都是四五十岁。他们是三兄妹,基因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惊人的影响力,三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坐姿,穿着质地和款式类似的棕色外套,还都戴着镜片厚重的黑色树脂框眼镜。此刻,他们围着乔绍廷,正七嘴八舌地讲述情况。
萧臻走过去,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我爸和吴老太太早都商量好了,说把房子留给小东。虽然一直是我和志华给二老端饭端水,把屎把尿,可小东的生活境况最不好,也一直都住在这儿,这房子要没了,你让他住哪儿去?!”三人里的大哥庞志远话到激动处,就身体往前探,敲击茶几的玻璃台面。
小弟庞志东呆呆愣愣地低着头:“我爸死了。”
二姐庞志华拍着庞志东的肩膀,动作温和,声音却亢奋激昂:“在那之前,是有说要把房子给老太太的大女儿,可她明明在外面也有房,还非说这儿是学区房,她孩子以后入学用得上。那也行,你拿你的房子来换。这房子大,差多少面积,你得折成钱补给小东……”
说到最后,庞志华也探身敲了敲茶几。一旁的庞志东还是低着头重复:“我爸死了……”
“这老头儿老太太商量得好好的,还把我们都叫一块儿,当面立了遗嘱,那会儿也没想到隔了一个多礼拜人就走了。”
“然后大家忙忙叨叨料理后事,我们以为完事儿了就留小东在这儿住,回头我们带他去办个过户什么的。嘿!谁知道老太太那俩孩子住下就不走了,还单拿出份儿遗嘱来,说我们这是假的。”
庞志远和庞志华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来,同时往后一仰,一拍巴掌,又齐刷刷扭头,先看乔绍廷,再看萧臻,最后两人的目光还同时落于坐在中间的庞志东,又一齐叹出口气。
庞志东抬起头,看着庞志远:“哥,咱爸死了……”
庞志远拍拍庞志东的背:“我爹和老太太怎么可能立两份遗嘱?他们那遗嘱肯定是伪造的。律师同志,咱们是不是可以向警察报案……”
萧臻认真又耐心,听他们叙述情况,同时零星做一些记录。乔绍廷则显得心事重重,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他站起身,溜溜达达走出房间,来到过道,想看看房屋格局。他正想往另一个房间走的时候,庞志华叫住了他。
“乔律师!”
乔绍廷一脚悬空,收住步子,回过头。
“您别再过门厅中间那条线了。”
乔绍廷低下头,这才发现地面上用胶条贴了道分隔线。
“姓李的那俩非说那一半是他们的,不许我们过去。您是我们这头儿的,就别往那头儿走了。前几天因为我们迈错一步,差点儿打起来,派出所的都来了。”
乔绍廷听罢忙收回脚,退回这个房间。他走到床头,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大摞笔记本,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画着一些速写,有猫有鸟,有花草有街道,有些地方还题着抄录的伟人诗词。
庞志华看到乔绍廷在翻笔记本,说道:“我爸在美院干了多半辈子的行政工作,虽然不是专业学美术的,但总喜欢随身揣个本,走哪儿看见什么觉得有意思,就描两笔。”
乔绍廷点头,把笔记本放回床头。
萧臻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庞家三兄妹听她说。
“我大概听明白了,您几位的父亲庞国老先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您几位的母亲过世后,和吴秀芝结婚,形成一个重组家庭。吴秀芝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李琪和小儿子李贺。两人婚后感情稳定,生活得也还挺好。他们两人在临终前写下遗嘱,将属于他们共同财产的这套房子留给了庞志东。现在两位老人先后故去,而李琪、李贺姐弟起诉你们,要求析产,并且拿出另一份号称是两位老人订立的遗嘱,作为证据。是这样吗?”
庞志东低头不语,而庞志远和庞志华频频点头。
“那好,传票既然已经收到了,答辩期也没剩几天了,法院肯定给了你们对方提交的证据复印件,把材料给我看一下吧。”
萧臻的话音刚落,庞志远和庞志华又争前恐后地说:“没问题,萧律师,我跟您说,那家人特可气,还说什么……”
萧臻被庞氏兄妹东一嘴西一嘴说得插不上话,她看了眼乔绍廷,只见他竖起拇指,向门外方向指了指,示意她可以准备离开。
已近黄昏,夕阳照在那张家庭合影上,萧臻注视着照片里庞国的脸。一旁相框里还有张黑白照片,那个穿军装的庞国看起来比全家福合影里年轻好几十岁,目视着远方。
豪华饭店的洗手间里,章政在镶了金边的镜子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薛冬走了进来,他先是一言不发,挨个儿检查了厕所隔间,确认都没有人,才向章政打了个招呼。
章政看了眼表,满脸不耐:“别疑神疑鬼的了,没人。这么着急,是什么事?我正跟客户吃饭吃一半呢。”
薛冬继续推着卫生间隔间的门:“主任要我去找萧臻的把柄。”
章政微微一怔,不以为然:“哦?哪方面的?”
“违规违纪,或者违法。”
章政笑了:“还是那套。这合法伤害权,旷老爷子玩儿得太溜了……行,我琢磨琢磨,尽快回复你。”
薛冬有些吃惊,走上前去,看着章政:“这是什么意思?主任这次是玩儿真的,一旦被揪住小辫子,他真会废了萧臻。”
章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不就是做这个用的吗?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说……”
“我说过她是可以牺牲的,但没说她就是用来牺牲的。”薛冬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变得不太灵敏。
章政笑着摆摆手,早先的焦躁不安已经消失殆尽。他走到洗手池旁,边洗手边说:“不用抠这些字眼啦。”
“再说,她真要被废了,后面谁替绍廷出面办事?”薛冬从镜面反射看着一脸轻松的章政,过了好久才挤出句话。
章政望着薛冬:“有韩律师啊。你的顾虑我早想过了,我觉得一旦萧臻出局,绍廷就只能去找韩律师,他俩会是非常完美的组合。更何况,韩松阁的儿子,不是旷北平想动就能动的。”
薛冬的表情近乎瞠目结舌:“可……要是这样的话,萧臻不就……”
章政甩着手上的水,抽出两张纸巾擦手:“当然,绍廷和韩彬联手,会彻底让那老家伙把矛头指向德志所。不过这部分我也想开了,反正他怎么都会针对我们所的。”
他把擦完手的纸巾扔进一旁的纸篓,拍拍薛冬的肩膀,径直走出了洗手间。薛冬完全没想到,章政会是如此反应,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不太认识眼前这个二十年的“兄弟”。
4.金义
夜晚,驴子酒吧卡座,乔绍廷和萧臻围坐桌旁,借着酒吧昏暗的灯光看案卷材料。在章政憧憬着乔绍廷与韩彬联手的美丽前景时,乔绍廷和萧臻也聊到韩彬。
“咱们为什么不回所里整理材料?”话题是从乔绍廷的发问开始。
“因为有一次我加班到晚上,主任吃完饭路过,看到所里还亮着灯,就上楼来,见我还在加班,跟我说这么晚就别弄了,复印机也得歇歇。”
“那咱也可以找个别的亮堂、清静点儿的地方。”乔绍廷环视周遭,半醉的客人觥筹交错,情侣在昏暗处卿卿我我,背景音乐正进行到副歌部分,酒保摇头晃脑地跟着唱——怎么看都不适合工作。
萧臻抬眼看乔绍廷:“这地儿不是你选的吗?”
乔绍廷想了想,摊手,实话实说:“我这是排除法。我不想一天之内见那个韩律师两次。”
萧臻明白过来,他排除的选项是“指纹咖啡”。她放下笔,来了兴趣:“之前你说不清为什么不跟洪律师合作,但你现在怎么连韩律师都抵触呢?”
乔绍廷低下头,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概括自己对韩彬的感觉。
对,就是那句。
“你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第一次。”乔绍廷压低声音,模仿韩彬平静的语气。
萧臻有印象,这话的确是韩彬说的,在几小时前,祝贺她第一次开刑庭。
“就因为这句?不至于吧。”
“他是引用了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的话。”
“那是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密尔沃基的一个连环杀手。”
“那又怎样?”
“一个律师,喜欢引用连环杀手的话……你不觉得这……怪怪的?”
萧臻低下头,没立刻回答。她倒是也觉得韩彬奇怪,可她的感觉更不好概括来由,更没有论据,甚至没有具体的某场对话或某个细节。她感知到的是弥漫在韩彬本人以及整个指纹咖啡的一股空气。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方式描述自己的感受,所以她没法回应乔绍廷的问话。
“他引用了一句鲜为人知的连环杀人犯的话,而你居然也知道这句话的出处,难道就不怪了?”思索了七八秒钟,她干脆没接乔绍廷的茬儿。
与此同时,她有了一个更重要的发现。
“乔律师,你和洪律师的关系不怎么好,她也确实有些针对你,可韩律师待人挺和蔼的,你一样抵触他。那你和章主任的关系很好吗?”
乔绍廷想了想:“一般。”
“和薛律师呢?我听韩律师说,你们既是校友,还住过一个宿舍。”
“我不喜欢那家伙。”
“那和你爱人呢?”
乔绍廷被问得发愣。他和唐初当然很亲密,但目前他们的关系也显然谈不上好。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要回答萧臻这些问题?
“你到底想说什么?”乔绍廷直视萧臻。
萧臻抱起胳膊,饶有兴趣:“乔律师,能告诉我,有谁是和你关系比较好的吗?”
跟萧臻搭档这些天,萧臻几乎见到了他生活里所有重要的人,然而正如萧臻说的,乔绍廷和谁都算不上关系好。他从来不回避这个,但也没这样总结过全貌,萧臻这么一说,他愣住了。是他太多疑,还是这些人的确都非我族类?不管是哪种,都显得他惨兮兮的。
他避开萧臻的眼神,表情有些僵硬。
恰好此时有人进了酒吧,乔绍廷一抬头,如蒙大赦,朝来人一拍巴掌,伸手招呼道:“哎,老金!”
艾灵顿红酒花园电梯内,薛冬正走进电梯,打着电话:“我正上来呢,你们随便点……哦对,我可接受不了新世界的红酒。”
薛冬的语气玩世不恭,和白天判若两人。此时又有电话进来,他看眼屏幕,忙结束通话,接通了另一边:“萧律师,这么有空?正好我在永清这边的一家红酒花园,一起来坐坐?”
“多余。”萧臻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
“什么?”
“你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像这种多余的客套,以后就省了吧。”
薛冬笑得尴尬:“谁说的。我是真心邀请你……”
“真心的话,折现给我也行。”
薛冬被怼得没话说。
“王博和雷小坤的代理权拿到了。”
“哦?进展不错啊。”
“再就是,最高院的人应该来津港了。”
薛冬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应该是见到了。”
“可咱们津港是有最高院的巡回法庭的,你见到的不一定是……”
“巡回法庭哪来的刑庭?”
电话挂断,薛冬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机,走出电梯。
驴子酒吧内,金义坐在吧台旁,没戴墨镜,啜着杯中酒,斜眼看着远处座位里放下手机的萧臻。
“你整天跟个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到处瞎晃,不怕小唐有意见啊?”
“我现在被暂停执业,身边得有个能出庭的。”乔绍廷坐在他身旁,也看了一眼萧臻。他还在回味萧臻那个不留情面的拷问,自己到底跟谁关系比较好,这问题一点儿都不重要,可他就是忍不住想。
金义并不知道他的所想,摸摸自己的光头:“你的脸怎么搞的?不会是被女律师的男朋友打的吧?”
“是被前当事人的老婆的新相好手下的马仔打的。”乔绍廷喝了口酒。
金义眨眨眼,没太绕明白这里面的关系,索性掏出个信封,从吧台上推给乔绍廷:“这是你托付我的事,看看有用没用。”
乔绍廷眼睛一亮,接过信封,开始翻看里面的资料。
金义在一旁补充说明:“邹亮吸毒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问了些人,他原来都是从姓齐的手下买货。后来姓齐的折进去了,他改在飞飞那儿拿货。邹亮生前还买过一份人身意外的商业保险,好像是在宏安保险公司投保的。不过,冲他这死法,估计也没什么理赔的事了。”
乔绍廷头也不抬:“飞飞是谁?”
“宗飞。本地人,混外城的,具体在哪片儿我也不清楚。”
乔绍廷放下资料,叹了口气:“看来邹亮的经济状况真的很不好,也难怪会跟我借钱。”
“吸毒的有几个经济状况好的?而且在他出事之前,津港银行做过内部审计,好像还查出他有点儿事——这部分我是瞎听来的,津港银行一个法务说的,没什么凭据。不过他后来还能跟你联系见面,看来不像真的有事。”
乔绍廷点点头,冲酒保打了个响指:“红标格兰菲迪,整瓶的。”
他从身上掏了几百块钱放在吧台上,把资料装回文件袋,拍拍金义的肩膀:“多谢了兄弟。”
刚站起身,乔绍廷又想起什么,回过头:“你说是津港银行的一个法务跟你说内部审计的事,那法务自己没有参与,对吗?”
“既然是内部审计,肯定要从外面找人,不然自己查自己能查出个啥来?”
“据我所知,津港银行外聘的律所有好几家,包括金馥所,查查是谁。”
乔绍廷说罢,冲金义点点头,拿起资料朝萧臻走去。
卡座里,萧臻正埋头整理案件资料。乔绍廷在她对面坐下:“歇会儿吧,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萧臻头也不抬:“这么多资料得整理,我的全职助理又不干活儿,我哪儿还有时间吃东西啊?”
乔绍廷有点儿不好意思:“呃,那个朋友是帮我打听点儿消息的。”
萧臻抬起头,斜眼看坐在吧台旁的金义,对乔绍廷点点头:“看到他,我就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正常人了。”
乔绍廷也不自觉地回头瞟了一眼:“我问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伙长得很像日本漫画里的某个人?”
萧臻盯着金义的光头,想了想:“《一拳超人》?”
乔绍廷疲惫地抹了把脸:“唉……大概是我真的老了。”
“这个‘埼玉老师’是做什么的?”
乔绍廷略一思忖:“我以前帮过他点儿小忙,而他又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包括我今天抵掉的那辆富康车,这哥们儿就是苦主。”
“哦,那还真是关系不错。你刚才把车的事跟他说了?”
乔绍廷摇头:“真要说了,关系就该不好了……他帮我收集了一些跟邹亮有关的信息——就是我那个遇害的同学。”
“跟你做同学,不像是什么好事。”萧臻盯着手里的中性笔,想起邹亮的遭遇。直到现在,也没人能说清楚,邹亮的死和乔绍廷到底有多大关系。
提到那个名字,乔绍廷的神色也黯然了一些:“说起邹亮,大概算是这些年我最瞧不起的人。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
“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远没他想象中那么好。”
此时已是深夜。
同一时间的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档案室,鲁南推门进来,把一盒达美乐比萨塞给正在挑灯夜战的方媛。随后,他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几页纸,继续来回查看。
方媛打开盒子,吃着比萨:“南哥,我这好歹忙活的是将死之人的事,你盯着那个邹亮的资料都多半天了。”
鲁南看着资料沉吟道:“这个死了的邹亮,总让人觉得有些——”
方媛打断鲁南,用吃了一半的比萨隔空指着他:“我看你这属于当侦查员时间太久的PTSD。”
正说着,方媛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咀嚼:“欸?”
鲁南一脸期盼,以为她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方媛拿起比萨盒:“这个是不是超餐标了?”
鲁南气馁地塌下肩膀:“这是自费项目。你除了吃……”
方媛松了口气,把剩下的比萨叼在嘴里,又拿了一块:“海港支队和赵馨诚都说,邹亮为乔绍廷准备的被害人一家财务明细是伪造的。”
鲁南点头:“对。调查对象包括朱宏,还有他妻子严秋,以及朱宏的父母和严秋的父亲。”
方媛嚼着比萨:“那我就不明白了,这东西给到乔绍廷,乔绍廷出庭辩护的时候如果作为证据使用,中院是一定会核实的呀。”
鲁南思考着:“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如果是乔绍廷让邹亮去制造这份伪证的话,除非他能篡改银行的信息库记录,否则这个伪证毫无意义。随便一核实,就拆穿西洋镜了。”
方媛还是吃得不亦乐乎,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正中红心。鲁南笑着点头,这也是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管乔绍廷原本打算拿这份财务单据做什么用,除了告知法庭“瞧,我伪造的单据多么真”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方媛说到了点子上,这份伪造的财务单据,与其说是针对案子的,更像是针对乔绍廷本人的。
“不管真的假的,或有什么用意,乔绍廷根本就没机会拿到这份东西。你刚才说他都调查了哪些人?”方媛继续问道。
“朱宏和他所有的近亲属。”
“我们能查到他们的信息吗?”
“这得上公安部内网,咱们没这个权限,而且我也没法向领导申请,这超出了案件复核审查的范围。”
两人都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几秒之后,方媛把比萨饼盒递了过去:“你再不吃就没了。”
5.乔绍廷和萧臻
乔绍廷和萧臻告别,各自回家,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朝自己租的小公寓走去,回想着这两天的种种。章政和洪图的约谈、雷小坤家属的委托、王明的案子,还有金义的调查……齿轮转动起来,所有人都主动或者被动地进入一个庞大的系统中。倘若这些事能了结,或许他能再找唐初谈谈吧。或许不会太久,又或许他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着唐初,他走过保安亭,就见唐初真的从小区里面走了出来,背着上班时背的大托特包,穿着在医院穿的平底鞋。两人见到对方,都是一愣。
乔绍廷看了看周围。保安在座位上打着瞌睡,树丛里有流浪猫跑过。乔绍廷感觉,今天晚上似乎比其他的夜晚都更安静。
唐初上前一步:“看什么呢?”
“没事,确认一下这是我住的地儿。我还以为自己一不留神,习惯性地直接回家了。”乔绍廷笑笑。
“我今天加班,回去有点儿晚,正好顺路,就过来看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唐初没笑。
“哦,多谢。你打电话跟我说一声啊,我就早点儿回来了。那咱们一块儿……”
话没说完,唐初就从包里掏出个强光手电:“闭眼。”
乔绍廷还没来得及反应,手电亮了,他条件反射,闭上双眼。他瞬间感觉周遭的声音都离自己很远,只有唐初的呼吸声很近。唐初拿着手电,在他脸上照了又照。乔绍廷屏气,感觉唐初的袖口拂过自己的鼻尖。
“应该再有两天就能消肿了。拍的片子我看了,没有骨折或骨裂的地方,其他拍不出来的软组织挫伤,你只能慢慢养着。”
她关上手电,从包里翻出一管药,塞给乔绍廷:“晚上觉得疼,就抹点儿这个。”
唐初说完就要走,乔绍廷一把拉住她:“等等。”
“干什么?”
“你……给我抹点儿……”乔绍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点儿结巴,还有点儿脸红。
唐初白他一眼,拿过药膏给他上药。乔绍廷垂眼看着唐初,唐初却只顾抹药。
“欸,要不要上去……来都来了……”
唐初抹完药,给药膏拧上盖,递给乔绍廷,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神情像在看一个小孩。
“乔大律师,我孩子还小,我想在他睡觉前回去,就不跟您上楼再续前缘了。而且我今天是因为加班回去晚,临时路过,离婚协议没带在身上。”
“就觉得……挺谢谢你的。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承情。”
唐初抬头仰望天空,笑了。她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乔绍廷指了指天上:“今晚的月色真美。”
乔绍廷完全不明白唐初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很久没看见唐初笑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今儿……哪儿有月亮啊?”
他再低头时,唐初已经走远了。
十几公里开外,一套高档精致的公寓门口,洪图放下手提包,脱掉外套,摘下手表和首饰,显然是刚回来。萧臻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
萧臻正向洪图汇报这一天的行踪:“……晚上我跟乔律师去了阜南街的驴子酒吧,在那里整理了庞国析产案的相关材料,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洪图站在窗前朝外面看,沉声问道:“那就是说,雷小坤的死刑复核代理权,他也拿到了?”
“是。”
“但他现在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乔律师似乎向我暗示过……”
洪图不等她说完,立刻回头看着她:“你以为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死刑复核交给你?”
萧臻发现洪图声调变高,面带冷笑,不明白她突然的情绪转变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他还没把我的名字写上去,案件的具体情况也没跟我说。”
“萧律师,你是不是觉得跟乔绍廷合作过两个案子,就已经是他的心腹了?傻孩子,乔律师是老江湖,他现在一时不便,只好利用你。”洪图上前一步,又拿出上午循循善诱的语气。
大概是怕她倒戈,萧臻想着,笑了:“当然,我明白。洪律师才是真心为我好。”
洪图冷着脸点点头:“你可以走了。明天有什么情况,继续跟我汇报。”
萧臻冲洪图微微颔首,离开。
她走出公寓楼,深深地呼出口气,回想着洪图的话。“你以为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死刑复核交给你?”她的确是这么以为过,或者说,是这么期待着。洪图或许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更在意乔绍廷。乔绍廷不信任她,她却很在意他信任谁,会让谁为那起死刑复核出面。
萧臻走到小区花园边,呼吸着新鲜空气,抬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
公寓楼顶,乔绍廷也仰望着天空。
他在寻找月亮,可不管哪个角度都望不到。手机响了,乔绍廷接通电话。
“看你这么早就回去,我还以为你睡了。”电话那头是金义。
“没有,我在找月亮。”
“什么?”
“没什么,你说吧。”
“我问了那个法务,她说她们银行参加内部审计的常年法律顾问是金馥律师事务所,开会时到场的是个很有名的专家,叫旷北平。”
乔绍廷一惊,和金义寒暄几句便挂断电话,暗自思忖片刻后,拨通了薛冬的手机。
6.薛冬
艾灵顿红酒花园内,薛冬正看着面前的酒杯被倒上酒,对面坐着付超和刘浩天。
手机响了,薛冬看到来电显示,一愣,站起身走开一段距离,压低声音,接通电话:“喂,绍廷,怎么今晚有闲心给我打电话?”
“有个事,我可能得找你帮帮忙。”
薛冬抿紧嘴唇,显然在飞速思考着什么,声音却带着笑意:“难得你向我开次口,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哎?你现在在哪儿?一块儿坐坐呗?永清路这边开了个红酒花园,档次不输上海的和平饭店顶层。”
乔绍廷听着电话那边喧嚣的声音:“我还是跟你直接说事吧。”
“你这个家伙呀,就不能活得放松点儿吗?”乔绍廷和萧臻都是一口拒绝他的邀约,薛冬不知道说什么好,打着哈哈。
“对了,我先问你个事。在你那儿,能看见月亮吗?”
薛冬接完电话,回到座位上,显得有些心事。他打开手机网页,搜索着什么,皱起眉头,还不时地抬头去看天空。
付超和刘浩天交换眼神。付超试探着问道:“薛律,今天咱们出来坐,也是我们哥儿俩有点事想找你参详。”
薛冬也不抬头:“说。”
付超和刘浩天对薛冬的态度都有些不爽,但又无可奈何。
“你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主任吩咐我们去做了不少事,基本都是针对乔绍廷的……”
薛冬拿起桌上的红酒啜了一口:“拆迁公司那个姓曹的,还有仁宣所马律师。”
两人没想到薛冬如此了解内情,都很惊讶。
薛冬抬头看着刘浩天:“你从马律师手里撬过来的那案子,我知道被性骚扰的女孩手里证据不足,案子你赢定了,就是有点儿缺德。”
刘浩天笑得尴尬:“薛律,男女这种事,很难说清楚……”
薛冬盯着他:“你的当事人做过什么,你心里一清二楚。不错,我也很喜欢风流,但我讨厌下流。我认为这事你们多少应该做出赔偿。”
说着,薛冬把手机放到桌上,从桌上的木盒里拿出支雪茄,剪着雪茄头:“不过,你俩肯定不是找我参详案子的事。”
刘浩天明显很不忿薛冬的态度,勉强地笑笑,没再说话。
一旁,付超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薛律,除了你刚才说的,我们现在手上还有好几个需要主动出击的活儿,那头都是乔绍廷。虽说他跟主任之间的恩怨我们多少有所了解,可最近这段时间……有点儿太频繁了。”刘浩天适时地接过话:“我们是奇怪,主任为什么近来如此集中地针对那个姓乔的。”
薛冬拿起点烟器,嘬着雪茄调侃道:“主任把心腹事都派给你俩了,你俩反而来问我有什么内情?”
对面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
“瞧你这话说的,樊总那个醉驾的儿子不是你弄出来的吗?”在薛冬面前,付超不敢接“心腹”这个称号。
薛冬喷了口烟,瞟着雪茄燃烧的那端:“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付超横下心,把话挑明:“主任是不是……有什么短儿在别人手里?”
薛冬笑了:“你们不是担心主任有什么短儿在乔绍廷手上,你们担心的是自己的短儿在主任手上吧。”
刘浩天更不高兴了:“薛律,我们有的,你可也都有。主任要真出了什么状况,咱们仨谁都好不了。”
薛冬放下雪茄,拿起酒杯:“不用担心这些,主任搞得定。再说了,一天到晚除了做牛做马,也学着点儿,主任把这些事交代给咱们,就是为了自己能撇清关系,可你们没必要非亲力亲为啊。你看,樊总的儿子怎么出来的,就跟我无关。”
薛冬一脸轻松,付超和刘浩天似有所悟,又一脸震惊。
“别瞎操心了,就算主任真有什么事,咱们能怎样,离开金馥吗?这些年来所有资源都掌控在主任手上,离了他,咱们什么都不是。”说着,薛冬一举酒杯。
付超和刘浩天拿起酒杯和薛冬碰杯,两人还是心事重重。
薛冬喝着酒抬头看天:“哎,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注意到……今晚有月亮吗?”
薛冬忘不了月亮的事,直到次日清晨,西装革履的薛冬拎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走进金馥所的地下停车场,见乔绍廷就站在他车旁,他还一边走向乔绍廷一边问:“我上天文网站查了,昨天是这个月的农历初一,晚上很难看到月亮。而且我还查了气象局发布的预报,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是多云——多云!都不是多云转晴!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月亮。你问我能不能看到月亮,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绍廷被薛冬劈头盖脸一通质问搞得瞠目结舌:“我……就是随口一问,主要还是找你今天帮我一起查查……”
薛冬快步走到乔绍廷面前,伸手指着对方的鼻尖:“不可能!住一个宿舍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绝不可能就随口一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绍廷,你到底有什么用意?”
乔绍廷摊手:“我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就随口……我当时在我家的楼顶天台,没看见月亮,有点儿奇怪,所以就随口问问你。”
薛冬走向汽车驾驶室,还不忘用手指隔空戳着乔绍廷:“不对。你别想蒙混过去,你是在暗示我,但你又不肯明说。”
薛冬刚坐上车,紧接着发现乔绍廷也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薛冬一愣:“欸,你没开车吗?”
乔绍廷面露尴尬:“我的车也……一言难尽。”
薛冬盯着他看了会儿,面色严肃,摇了摇头:“你这家伙现在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了。”
说罢,他发动了车,驶离停车场。
此时的津港市中级人民法院档案室里,鲁南睡眼惺忪地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办公椅上,身上盖着件制服外套,方媛还在电脑前查阅资料。
鲁南站起身抻了抻胳膊,走到方媛身旁,刚要开口说什么,方媛扭头指着鲁南:“昨晚的比萨是你掏钱买的。”
鲁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再吃快餐我要疯掉了,今天我要吃顿好的,也是你请。”鲁南转了转眼珠,茫然地缓缓点头:“你是找到什么可以邀功的干货了?”
“你昨天说了,我们无权进入公安部内网查询信息。”
鲁南一挑眉毛:“别告诉我你黑进去了。”
方媛白他一眼:“还没作到那份儿上,但我可以进咱们法院的内网。”
“废话,我也能进。”
“我查了朱宏和他近亲有没有过涉诉的记录,结果查到两年多以前,朱宏的岳父严裴旭有过一起民事诉讼。”
说着,方媛点击鼠标,在电脑上打开了一张民事判决书。
鲁南低头扫了一眼:“楼上邻居的厨房渗水?相邻关系的损害赔偿吗?”
“诉讼标的一共六百多块钱,估计主要是为了置气……你看看他的代理律师是谁。”
鲁南往下扫了两眼,瞳孔缩小:“旷北平?!是那个……”
“金馥律师事务所主任。”
“旷北平不是个主攻刑法的专家吗?”鲁南简直不敢相信,盯着屏幕上的名字一看再看。
方媛笑了:“对呀。什么关系能让旷教授心甘情愿为一个几百块诉讼标的的民事案件亲自出庭呢?”
鲁南有些紧张又兴奋地穿上外套:“说吧,你想吃啥?”
“别着急。你再看看这个。”
说着,她点击鼠标:“我又查了一下旷北平这些年在津港的案件代理情况,发现他不止一次为津港银行的贷款案件出庭,或至少挂过名。”
鲁南低头看着屏幕,明白过来:“金馥所是津港银行的常年法律顾问……那个邹亮,不就是津港银行的吗……”
严家和旷北平的关联,邹亮和旷北平的关联,方媛用一晚的时间发掘了出来。终于,方媛和鲁南也将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联系到了旷北平身上。
津港银行门口,乔绍廷靠着薛冬的车站着,见薛冬从银行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摞材料。
乔绍廷忙上前,想去接那摞材料。薛冬把拿着材料的手往身后一闪:“绍廷,我仔细想了,你昨天是不是假装问我看没看到月亮,其实是想提醒我那是个特别的日子?”
乔绍廷一脸惊讶,看薛冬表情阴沉,继续分析:“我记得六年前,你们造反成功,旷主任离开德志,带着我和付超成立了金馥,那就是五月份的事,但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其实就是昨天,对吧?”
乔绍廷一脸抓狂:“我也不记得那是哪一天!我甚至不记得那是哪一年!我真的真的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拜托你不要再追问了好吗!”
薛冬盯着乔绍廷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明显不信这个说法。他把手里的材料递给乔绍廷:“具体的情况你自己看,大概就是,当时审查发现,作为信贷经理的邹亮可能存在协助借款人伪造担保材料,并收受回扣的情况。旷主任参与了讨论分析,并和邹亮进行谈话后,认为并没有构成违规或违法的情节。所以邹亮没受什么影响,连内部处分都没有。”
乔绍廷接过材料,一边翻阅一边说:“旷北平和邹亮单独谈过话?”
薛冬耸耸肩。
乔绍廷翻到资料的其中一页:“二月二十八号?”
他抬起头看着薛冬:“那是邹亮死的前一天。”
“那又怎么样?绍廷,你总不会认为是旷主任杀了你这个同学吧?”
乔绍廷把资料收进文件袋里,对薛冬说:“你知道我们当年为什么会在德志造反,把旷北平从主任的位置上挤下去,甚至逼他离开吗?”
薛冬满不在乎地笑了:“这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狮群里的幼狮长大了,自然会把头领赶走。更何况你和章政找来了韩松阁的儿子做靠山,不想再位居人下了。”
乔绍廷摇摇头:“不,是跟着旷北平办案这么多年,我和章政都逐渐发现,他打着代理和辩护的名义,利用在行业内的资源和影响力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违法吗?”
“违法,而且昧良心。”
薛冬翻了翻白眼:“别跟我说良心。如果能用这种道德绑架的方式占领制高点,那你可以批判所有律师。你能说所有律师都没良心吗?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第三产业,是服务行业,我们提供的是法律技术支持。在行业标准当中,我们要看的是合法还是违法。不光是咱们这行,你去开庭的时候是对着合议庭谈道德吗?是对着公诉人谈良心吗?”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
“对,我就是没良心的那一款。”
“不,你是真小人,但你有良心。某种意义上,你比我和章政都更有良心。”
薛冬不知道自己该为“真小人”生气,还是为“有良心”高兴。他抬起双手,仰望天空,咬牙切齿:“感谢乔大律师对我的认可!”
“你的意思我懂,我也不想充什么伟光正。冬子,你读了旷北平的在职硕士,又跟他共事这么多年,就一点儿没发觉吗?”薛冬来回走了几步,啼笑皆非,摊开双手:“发觉什么?发觉他其实是个非常邪恶的人?”
乔绍廷摇头:“不,是比邪恶更邪恶的邪恶。”
“那是什么?”
“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