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刘白的那次告别,鲁南一直以为自己忘了。
当时是傍晚,下着雨,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的地砖洇成深色,湿漉漉映着路灯的黄光,拐角巷子里的蓝色灯牌,倒影同水洼里的波纹一起蔓延。
鲁南身穿便装,半旧的眼镜片沾了些水滴,手里抱个不大不小的纸箱,从办公楼往外走。他的箱子里除了书、键盘、水杯,只有一盆茂盛的绿萝。刘白穿着法官制服,跟在他身后,手里拿了两盆小小的仙人掌。
“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今后不还在一个系统里吗?”鲁南走到门口,回身望向刘白。
刘白一点儿没变,寸头,单眼皮,脸圆圆的像只仓鼠,连脖颈处钝钝的弧度,都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他口袋里常年放着一支哮喘喷剂,以防偶尔的呼吸困难。这是云南给他留下的唯一痕迹。
刘白矮,跟在鲁南身后几乎要小跑。他深吸口气,回答鲁南:“从法警队到刑庭,搭伙这么些年,你这家伙怎么说走就走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还欠你条命呢。”
鲁南笑了:“对啊,换制服这么多年,文职工作风平浪静,用不着我再保你。”
刘白也笑开,抬手捶鲁南的肩膀。
“常联系。”鲁南朝他一扬下巴就要走。
“哎,鲁南。”刘白忽然出声叫他,路过的摩托车打转向灯,照亮刘白的眉眼,“那天晚上……如果不能两头兼顾,你会怎么办?”
鲁南想都没想,就笑着说:“能怎么办?肯定扛着你去看医生。”
“那嫌疑人呢?”
鲁南耸肩:“随便,听领导指示。”
刘白笑着垂下目光,摇摇头。
“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我知道你绝对不会丢下我不管。”
“算你有良心……”鲁南忽略刘白莫名的伤感,挤挤眼睛,不想气氛变得沉重。
刘白把仙人掌放在纸箱最上面,为维持植物间的平衡,拨弄着绿萝叶子,动作有些滑稽。他直视鲁南的眼睛:“但我也不认为你会放过那两个犯人。”
鲁南原本正腾出手打车,动作微微一顿。他没再说什么,掂掂抱着的箱子,冲刘白笑笑。
这是去傅东宏那儿报到之前。鲁南真以为自己忘了。
2
冉森把MP3扔进河沟,走回车边,满心烦躁。
刘凤君和李梦琪死了那么多年,他们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呢?要不是缺钱,他当年能带着田洋辛辛苦苦杀人分尸吗?东躲西藏、伪造证据可不容易,现在好日子没过几天,又闹出这么大动静。徐慧文也是蠢货一个,居然想给警察通风报信,害得他只能再次冒险。总有人来添麻烦……他甚至觉得有些委屈,把野草想象成拦路者的脑袋,用鞋尖碾着。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冉森犹豫片刻,接通电话,乔绍言的声音传来:“冉律师?”
她来电话,是不是徐慧文说了什么?冉森更为焦躁,拿出根烟,却不点燃,食指和拇指用力捏着过滤嘴,装出轻松的语调:“乔队,您有什么事?”
“哦,就是之前我拜托您帮忙核实一下斯塔瑞的那个女法务……”
“我回去查了,那个律师叫刘芬,现在应该是广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我还找到了她当年的名片。”冉森稍微松了口气,掏出打火机,看来没事。
“那太好了,能不能麻烦您把名片送来总队这边?也顺便把您提供的信息留个笔录。”
“现在吗?”徐慧文都死了,乔绍言还要查女法务,怪怪的。
“要是您方便的话。”
“好的,我马上过去。”
挂上电话,冉森按下打火机,才发现香烟早就被自己捏断。他发动车子,想着借笔录的机会探探虚实也好。
“他说马上过来,应该是没起疑。”刑侦总队门口,乔绍言挂断电话,看向吴涵和鲁南。吴涵点头,跟乔绍言对视又挪开眼神。冉森暴露,之前的互相怀疑就成为幼稚的赌气,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收网行动分散在好几个地点,我得马上去现场,留下四个人协助拘传他,应该够。”吴涵摸摸鼻子,走向警车。
乔绍言向吴涵确认:“拘传冉森?”
吴涵点头:“我们还没拿到实证,开拘留证有些勉强,先用拘传的方式把人控制住。”
“那最多十二小时。十二小时里,咱们能搜集到什么证据?”
“警车和车钥匙上都没扫出他的指纹,应该是戴了手套。不过他在南津医院偷走你用过的水杯,用来栽赃你,这部分楼道的监控应该拍下了。”
“就算他用漱口水栽赃了我,又试图拿车钥匙陷害你,这能证明他杀人吗?”
吴涵被问住,叹了口气。乔绍言的问题正中要害。推断出冉森的凶手身份是一回事,将他归案、定罪则是另一回事,这二者间的距离还颇为遥远。
察觉到吴涵的疲惫,乔绍言竟上前一步,把手搭上吴涵的肩膀,还轻拍两下。吴涵一僵,呼吸凝滞,然后又猛地放松下来。
她们像闹完离婚又重归于好的夫妻。鲁南觉得有趣。
“那把凶器上的DNA……”鲁南开口,打断破镜重圆的戏码。
“什么?”乔绍言一愣。
“杀害并肢解刘凤君的那把凶器上,不是有一个不明身份者的DNA吗?”
“不可能。”吴涵和乔绍言同时反驳。
“南津总队对斯塔瑞所有员工的DNA进行了排查,江州总队对田洋所有的亲友进行了DNA排查。二位,冉森应该属于哪个部分?”
乔绍言和吴涵都不说话了。
冉森是斯塔瑞的法务,公司员工的DNA筛查归吴涵管。可根据《律师法》,律师不得在企业任职,所以员工名册和纳税证明里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田洋的亲友是乔绍言他们筛的,可冉森同样不属于亲友行列。
这个结果在鲁南的意料之内:“这不怪你们任何一方,冉森利用的正是这个盲区。而且从田洋被捕开始,他就一再强调自己斯塔瑞公司法务的身份,我认为他是故意的。”
夜色中沉默蔓延,鲁南放慢语速:“那好,你们觉得他为什么要故意规避DNA排查呢?”
乔绍言恍然大悟,看向吴涵,吴涵却略过鲁南的问题,跨上警车:“真要像你推测的那样,用不着两个小时,我们就能拿到实证。”
待她说罢,四名刑警稍作商量,潜伏进警卫亭、停车场和办公楼内。四人和鲁南、乔绍言一起,等待冉森到来。
此时的冉森开着丰田轿车,离总队不过两三个街区,反方向的车道上四五辆警车飞驰。冉森暗暗吃惊,他不知道车里是吴涵,甚至不确定这是否和田洋有关,但危险迫近的直觉,在他耳后三厘米处轻轻一颤。
冉森掏出根烟,放缓车速,把电话拨给鲁南。
“冉律师?”
“鲁法官您好,您已经回到北京了吗?”
鲁南沉默了两秒:“还没有,我们领导这边有些事给绊住了,我得等他一块走。怎么了?有什么事?”
“哦,我就是想问一下,您帮我交给总队的那半瓶漱口水,从上面找没找到对案件有帮助的线索呢?”很自然的提问,任何提交线索的良好公民都会忍不住想知道后续。
鲁南无奈的笑声传来:“冉律师,我都跟你说过了,正在调查的案件信息,我不可能向你透露。而且就你提的这个问题,我也确实不知道总队的调查进展。如果公安真有什么发现是涉及田洋这个案子的,我相信他们会通知你。”
鲁南的话听到一半,冉森就开始放慢车速,等鲁南说完,他干脆靠边停下了车。
冉森已经懒得表演温和无害。他面无表情地沉默数秒,声音失去温度,干巴巴的:“那您看,我可以告诉田洋的爱人说,那半瓶漱口水总队已经作为物证收走了吗?”
鲁南愣了片刻,答道:“还是先不要跟她说了,等公安的通知吧。”
“那谢谢你,鲁法官。”
冉森嘴角挂起冷笑,挂断电话,直接将手机扔出车窗外。他从扶手箱里拿出另一个手机,边拨号边驾车掉头,朝总队的反方向开去。
刑侦总队传达室旁,乔绍言还望着来车的方向。鲁南看着通话终止的提示,先是苦笑着耸了耸肩,而后干脆吹了声口哨:“不用等了,他发现自己暴露了,赶紧通知吴队,准备追捕他。”
乔绍言困惑,望向鲁南:“怎么他就识破了呢?”
“因为这家伙是个非常会提问的律师。按我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我现在应该在回北京的路上,甚至已经到北京了。”
“你回答的理由很充分。”
“然后,他又问我是不是可以把收物证的事告知徐慧文。”
“那又怎么了?”
“这就很为难,一方面我知道徐慧文死了,另一方面我似乎不该向他透露未公布的任何案情。”
“我看你也敷衍过去了。”
“但是我回答他之前,迟疑了一下。”
“冉森会仅凭你回答晚了半秒就起疑吗?”
“他早就起疑了,不然你以为他这个时候打给我是为了什么?他是在证实自己的怀疑。”
乔绍言不甘:“我马上跟吴队说。不过咱们也可以再等等,万一……”
“没有万一,你还没明白,徐慧文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死。”
乔绍言看着鲁南。的确,她还没搞清楚,如果是灭口,怎么偏偏是刚才?
鲁南深吸口气,慢慢完成最后的拼图。
“徐慧文担心你起疑心,一路尾随到电信大厦,又看到我们和冉森在一起……”
鲁南回想着大厦门口匆匆离开的红色宝马。那时候,车里的徐慧文一定非常惊恐。
“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暴露,恐怕还怀疑冉森会出卖她,所以她给你打电话,想把杀害李梦琪的凶手交出来。那个人就是冉森。”
鲁南仿佛看见废弃大楼三层激烈的争吵,徐慧文和冉森都气急败坏,而后冉森会发现徐慧文手上一直攥着宝马车钥匙。他上前一把抢过钥匙,就会发现钥匙链的另一端,是个正在录音的微型MP3。
冉森会反应过来,徐慧文为了自保要出卖他,而徐慧文想抢回MP3,扭打中被冉森从楼上推了下去。
冉森会扒在围栏旁,看着黑漆漆的天井。这时乔绍言到达,冉森会一边拆下钥匙链上的MP3,一边慌忙离开。
“之后,他看到我了……”鲁南继续说。
冉森戴着手套,从北门跑出去——只能是北门,因为那时的南门有鲁南在。那么冉森会看到停在门口的警车,会吓一跳,但很快他会发现车里没人。而楼的另一侧,鲁南背对他,观察着南门门口那辆红色宝马。
冉森会蹲下身,想跑。当然,很快他发现警车门没上锁,就会改变主意,把宝马车钥匙扔进警车再离开。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冉森为什么要试图构陷我和吴队呢?”
“为了保住田洋的命。冉森除了千方百计强化‘存在李梦琪这么个同案’的观念外,其他的多余动作都是为了尽可能把水搅浑。他知道局面越混乱,我们做复核工作的顾虑就越多。”
鲁南说着,看乔绍言已经拨通电话,便补充道:“哦对,你可以跟吴队说,现在冉森不但有毁灭证据的可能,也有出逃的可能,符合《刑事诉讼法》的相关规定,可以开拘留证了。”
乔绍言点头,对手机说:“吴队,情况有变……”
飞驰的警车里,吴涵接听乔绍言的电话,神色如常:“不可能,这次的行动规模已经透支了我们所有抽调能力。让那四个弟兄继续留在总队设伏,如果冉森到了,就扣下来。他要真跑了也没办法,等今天抓捕行动结束,我们再追。”
“跑了再追”,鲁南不是第一次听。当年在云南,他收到了一模一样的指示。
吴涵挂断乔绍言的电话,接起另一通来电:“江啸?你回工业新区了?”
江啸开着那辆野马谢尔比GT500,这辆通体黑色的双门轿跑,让江啸觉得自己正处于《GTA》或者《极品飞车》的游戏世界,热血沸腾:“我正从东疆港往那边儿去,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几个地点都布置好了。”
“其实你不用在场,别太赶。”
江啸乐了。他踩下油门,享受猛然加速所带来的推背感:“那不行,憋屈这么久,就为了今天一锅端,我怎么都得参与一把。您跟现场布控的弟兄们知会一声,别待会儿把我当贼一块儿抓了就行。”
“你这家伙……”吴涵挂断电话,哭笑不得。
江啸刚放下手机,铃声又响了。
“喂?哪位……冉律师?”
江啸接起电话的同一时间,南津刑侦总队院门口,鲁南和傅东宏已经坐上出租,跟乔绍言告别。
“如果方便的话,等到了津港,替我跟绍廷说,我还是想去看看他和爸。”
“没问题,放心吧,我保证他这回的态度会不一样。”
此时的他们都以为,交通监控很快会筛到冉森的车,他会很快落网,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3
出租车上,傅东宏靠在座椅上,如释重负:“这田洋和冉森也真行,一个打死不招,另一个拼了命地去保。”
鲁南也该感到轻松,可不知是被吴涵还是江啸传染,他翻看着案卷的复印件,满心止不住的焦虑。面对傅东宏的提问,他眼都没抬,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这一定是田洋即将被捕时,冉森就帮他设计好的。如果被筛查出是刘凤君案的嫌疑人,就把同案往李梦琪身上栽,甚至坚称李梦琪才是主谋。只要李梦琪的尸体还没被发现,田洋就很可能不会被判死刑。就算判了,咱们最高院也有很大概率不予核准。”
傅东宏望着车窗外,漫不经心地点头。案子好不容易成为完成时,马上还要变成过去时,比起认认真真分析案情,他更愿意把现在的对话当作放松的闲谈。
鲁南继续说下去:“但没想到总队为了诱使陈曼早日返回南津,联合检法机关速审速判,在这个罪犯和执法人员角力的过程中,冉森慌了。他也许是在努力帮田洋保命,但我猜他也拿不准田洋会不会突然坦白,在临刑前一刻换条活路,所以冉森更是在保护自己。”
“至少田洋到现在还没撂,他俩也算真感情了。”傅东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鲁南抬起头:“傅庭,田洋身上为什么会有李梦琪的那个戒指?”
傅东宏不以为然:“很多凶手都有拿被害人遗物当纪念品的习惯,咱们复核过的案子里,不是没有过这类变态。”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留下被害人的遗物不奇怪,但被害人不止李梦琪一个人,至少还有刘凤君。我翻遍了物证清单,从田洋的家里、工作地点、车上,都没发现刘凤君的遗物。”
傅东宏摊手,坐直了一些,鲁南认真的语气让他感觉事情还没结束:“这……九年了,没准儿他弄丢了?”
“而且,从江州到南津,这么长时间,公安在整个搜查过程中都没有发现有关田洋和冉森关系的任何物证。田洋买瓶眼霜送冉森还要附卡片,冉森要是回送田洋礼物……总该有什么东西。”
傅东宏跟不上鲁南的思路:“可能男人之间……不太讲究这些?”
鲁南自言自语,继续嘀咕:“不对,田洋一定保留了一些东西,刘凤君的遗物,以及他跟冉森之间的……只是不知道藏哪儿了……”
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私密性和安全性是存放“战利品”的首要考虑。在这两点满足之后,犯罪分子还会追求一定的自我实现、心理满足……鲁南想着案卷,想着田洋的样子,最后,他想起工业新区的保安监控室,江啸和他一起望向窗外,那儿停着一辆黑色双门轿跑。
“那车是陈曼送田洋的生日礼物。”
“他大概跟你一样爱死那车了,虽然不开出去,但每个月都会过来看看……”
谢尔比GT500……鲁南恍然大悟,一拍出租车的防护栏:“师傅,靠边停车!”
“哎?怎么了?”傅东宏完全搞不清状况。
鲁南掏出手机,一只脚跨出车门:“我们都遗漏了线索,我得赶紧通知吴队。傅庭,咱们车站见。”
说罢,鲁南关上车门,拦下另一辆出租。
“各队注意,十分钟后开始行动。”工业新区附近的指挥车里,吴涵拿着步话机,周遭都是穿梭忙碌的刑警。
她接通响铃的手机,鲁南劈头就问:“江啸在哪儿?”
“他在从东疆港来工业新区的路上,应该很快就到。问这个干吗?”
“江啸开的那辆谢尔比是陈曼送给田洋的,田洋虽然从没开过那辆车,但很可能拿它当移动保险箱。车上应该有关键物证,和刘凤君、李梦琪的死,以及他和冉森的关系有关的物证。”
“明白了,回头我们会好好搜查一下那辆车。我这边正忙,先不说了……”吴涵说着就要挂断电话,她身边有三名刑警在等她做行动指示,这三人还分属不同的行动小组。
“等等,吴队!如果那车上藏着的东西能给冉森定罪或实锤他和田洋的关系,冉森在出逃之前很可能会去找那辆车。江啸和冉森认识吗?”
“陈曼团伙的人大多不认识他,但江啸和卢星这个级别的知道他是谁,毕竟他是斯塔瑞的法务。”
“那江啸知道咱们现在要抓冉森吗?”
“不知道,这本就不是他的案子,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我也没腾出工夫跟他说……”
吴涵一开始语速飞快,只想早些答完鲁南,可说着说着,她脸色变了。
与此同时,旁边的一名刑警冲吴涵做了个飞机降落的手势。
吴涵冲刑警点头,对鲁南说:“我立刻通知江啸。你赶紧打电话,让乔队想办法提供增援。”
出租车里,鲁南挂上电话,边继续拨号边问司机:“从东疆港去工业新区走哪条路?”
“新东高架。”
“咱们去新东高架。”
乔绍言急匆匆跑出总队办公楼,气喘吁吁,接起电话:“如果那车里真的有什么,冉森不会早去取走吗?非要在这会儿冒险?”
“因为他之前并不知道。我担心徐慧文在遇害前把这部分信息透露给冉森了。”
正说着,警车停在乔绍言身旁,她坐上副驾驶席:“知道了,新东高架。”
警车驶出总队。
4
新东高架公路缓冲区,那辆谢尔比停在路旁,丰田轿车在它侧后。江啸双手插兜,看着谢尔比的双排气管和LED灯,暗暗感慨工业设计的神奇。冉森也双手插兜,看着江啸的影子在路灯下拖长,暗暗握紧牛仔裤口袋里的折叠军刀——他希望这人识趣一点儿,别又得他动手,很麻烦。
江啸冲他打个招呼:“什么事这么急啊,冉律师?”
“不好意思江总,田总之前对几所学校有过捐赠,相关的文件他落在这车里了,我看能不能找出来提交给法院……虽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对他有帮助吧。”
江啸无奈笑笑,一指车门:“那你快点儿,我赶时间。”
到目前还算顺利,冉森想。可江啸手机响了,他瞟了眼屏幕,走开几步,到丰田车旁才接通电话,还压低了声音。冉森边在车里翻找,边注意着江啸的动静。
“吴队?我这儿稍微耽误一下,马上就……”
“你开的那辆车上可能有重要物证。”
“重要物证?什么物证?”
“现在没时间解释,而且冉森有可能找上你。”
江啸一愣,看向车座旁弓身的人影:“冉森?他正跟我在一块儿呢。他说要来车里找什么捐款的证明……”
冉森从驾驶席的座位下面拽出个铁盒,偷瞄江啸。通话内容听不清楚,但江啸不太对劲,他看到冉森往这边瞟,没走近,还安抚地笑笑,背过了身。
“别听他胡说!冉森是田洋的同案,立刻拿下他!”
江啸脸色变了:“明白。”
江啸挂上电话,一手去摸腰里的枪,打算突袭。可没等他转身,一把刀就扎上他的脖子。不知何时,冉森已经到了他的身后。江啸闷哼一声,一手摁住颈窝,不让冉森拔刀,另一手摁住腰间,不让冉森抢枪。最后,他蓄起全身的力气,一脚踹向冉森的小腹。
就是在这时,鲁南乘坐的出租从高架路上驶过。
他看到缓冲区停着江啸和冉森的车,也看到江啸受伤、踹向冉森,立刻大喊:“师傅停车!快停车!”
司机愣住:“啥?这高架上不许停车!”
说话间,出租车开过缓冲区。鲁南掏出证件,使劲敲车上的驾驶员防护栏:“法院办案!停车!”
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紧急停车带上。
鲁南下车就往回跑。迎面,冉森开着那辆谢尔比拐出缓冲带,冲上高架。隔着车玻璃,冉森和鲁南对视一眼,但两人都顾不上对方。
江啸倒在地上,刀还插在颈窝处,血流不止。江啸似乎想努力把刀拔出来,鲁南制止他,脱下外套,裹在伤口处止血。江啸的手机就掉在一旁,上面还沾着血,鲁南捡起来收进兜里。
乔绍言乘坐的警车到了,她冲下车。鲁南一指新东高架的方向,给她报了车牌车型,乔绍言立刻回头对开车的刑警重复一遍,从车里拿了部手台,关上车门跑向鲁南。刑警开着警车追了出去。
江啸的脑袋歪向一边,像当年在云南时的刘白。就是从这瞬间起,多年来头一次,鲁南感觉全身的肌肉猛地紧绷起来,执念重新回到体内。
机舱内,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陈曼合上平板电脑,轻轻一拍睡着的周硕。斜后方的座位上,南津总队的便衣刑警,也就是那个半长头发的小伙子,严密监视着他俩的举动。
南津机场停机坪的摆渡车内,全副武装的十几名刑警待命,其中一名队长看着客机正沿跑道滑行向摆渡车的位置,对步话机说:“目标已降落,正滑行至停靠位置。”
工业新区附近刑侦总队指挥车内,吴涵放下步话机,对刑警说:“三分钟。”
刑警拿起步话机:“各队注意,倒数三分钟。”
说完,刑警问吴涵:“各队回报,陈曼手下的大小头目都已经聚齐了,其实咱们现在就可以抓捕。”
吴涵略一思考:“在陈曼和周硕被控制之前,先别动手。民航客机上有很多乘客,我不想发生任何意外。”
另一名刑警摘下耳机递给吴涵:“吴队,备勤的频段,是乔队。”
吴涵一惊,忙接过耳机。
鲁南开着那辆丰田。乔绍言让受伤的江啸平躺在后座,正拼命用外套摁着江啸脖子上的伤口,同时对步话机喊话。
“卧底警员被冉森袭击了,伤得很重。冉森开着那辆谢尔比正沿新东高架出逃,你们的刑警开车跟上去了。”
“什么是‘伤得很重’?!到底怎么样了?快叫一二〇!”
“刀刺进颈窝,有可能伤到动脉,还不清楚动脉破损程度,但人是清醒的。来不及叫一二〇,鲁南正开车带我们去最近的医院。”
鲁南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手用手机查询最近的医院。搜到路线后,他立刻从出口驶离新东高架。
* * *
指挥车内,吴涵听着手台里的刑警汇报:“吴队,我跟上冉森了。”
“在有民用车辆的路段,不要强行贴靠,盯住就好,等待增援。”
她身旁的刑警在通信频道里对各抓捕小队通报:“两分钟。”
5
新东高架车流不算密,冉森从后视镜里瞟向跟随的警车,又从后视镜里看看其他车辆,最后抬头一瞥远处路牌的提示——“前方两百米,津蓟国道出口”。
冉森冷笑,突然加速,又猛地减速,一打方向盘,直接从最内侧的快行道冲向外侧的津蓟国道出口。
外侧车道上有四五辆民用车,它们根本来不及避让,原本竖列行进的车流顿时七零八落。离冉森最近的轿车猛地刹车,被后车追尾,另几辆车剐蹭在一起,一辆大卡车冲出路肩。一连串刺耳的撞击声后,警车顾及其他民用车辆的安全,不敢强行变道,只能开过出口再靠边停车。
“吴队,目标车辆强行并道,从津蓟出口离开了新东高架,并引发连续追尾事故。我这边跟丢了。”刑警汇报道。
手台里沉默片刻,吴涵下令:“通知交通队,你留下救助受伤人员,如果有需要通知消防和急救,等待增援。”
乔绍言听着手台,瞟了眼鲁南。鲁南毫无反应,继续开车,不时看眼导航。
江啸努力起身,将腰间的手枪递向鲁南,哑着嗓子:“这枪……没户口。”
乔绍言大惊:“你别乱动!”
鲁南格外平静,从倒车镜里看了他一眼,接过枪,放在副驾。
江啸吐字艰难:“别让他跑了……”
乔绍言急了:“你别再说话,闭嘴!”
鲁南从兜里掏出江啸的手机,在衣服上蹭了蹭上面沾的血,打开通话记录,选定号码,把手机屏幕往后举:“这是冉森打给你的?”
江啸喘着气:“对……”
乔绍言大吼:“鲁南!你别再让他……”
鲁南确认导航信息,右手向后伸,打断乔绍言:“手台给我。”
犹豫片刻,乔绍言安静下来,把手台塞给鲁南。
鲁南摁下通话键:“吴队,我是鲁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还有几分钟车程,中间正好要走一段津蓟国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跟上去。”
“你们不需要跟任何人!快送江啸去医院抢救!”吴涵又急又气。
“我就是在转达江啸的意愿给你。”鲁南声音平稳,像没有涟漪的水。
“吴队,目标下飞机了,各队都已经就位。”手台那头,刑警向吴涵汇报。
鲁南能想象吴涵此刻的纠结:“吴队,你的人,你的案子,你的行动,你选。”
吴涵摁下通话键,坚定地说道:“我不用选,送江啸去医院!”
和当年一样。
鲁南行驶在通往津蓟国道的匝道,往下一瞟,冉森那辆谢尔比正从空荡荡的国道上驶过。鲁南又瞟了眼导航,沿国道行驶一段后,从立垡出口出去就到医院,八点三公里的路程,估算行驶时间四分四十秒。
鲁南摁下通话键:“吴队,你是个好领导……”
停一秒后,他继续说:“不过没错,你不用选。”
“什么?”
“小孩子才做选择。”
说罢,鲁南放下步话机,关闭车灯,拿起副驾座椅上的手枪,驾车顺着匝道直冲而下。
刘白当时怎么说的来着?鲁南想起来了。
“你不会放过那两个人犯。”
国道上只有他一辆车,望不到头,冉森缓了口气,打开副驾放着的铁盒。
除了刘凤君的手串,里面大多数东西都是他和田洋的。往日的合影、礼物——手表、钢笔、袖扣,还有附带的祝福卡。冉森拿起一张合影,那是在树林还是海边呢?背景根本看不清楚,黑漆漆的,冉森举着相机自拍,照片的三分之一都是他的胳膊,田洋叉腰,站在几米开外。
此刻最好的结果是什么?自己单独逃脱?田洋脱罪看来是不可能了,不过他很确定那帮警察追不上来,还有那个该死的法官……只要在下个出口下高架……冉森有些出神。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冉森吓了一跳,看着屏幕踌躇。他又看向后视镜和倒车镜,再次确认自己没被跟踪,便接通电话。是鲁南。
“冉森,给你一分钟时间停车归案,我会尝试跟总队说你是自首的。”
“鲁法官,就一分钟,不够你做思想工作的吧?”冉森笑了。
“你把我们的人伤得很重,必须赶紧抢救,不是我给你一分钟,是你只给自己留了一分钟。”
冉森笑得更狂妄了:“算我自首?然后呢,能饶我不死?还是说只要我把刘凤君和李梦琪两条人命都认下来,你们就放过田洋?”
“别徒劳了,你跑不掉的。”
“你们这些衙门口儿的太瞧不起律师了。别忘了,我也懂公安的工作流程、布控方法、侦查技巧……”冉森越发猖狂。去掉战战兢兢的伪装,肾上腺素在飙升,他甚至懒得谈判。
鲁南打断他:“你做不到。真正有这方面能力的律师我大概认识一个,你还差得远。”
即便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说出这句话时,那个擦拭酒杯的身影仍旧在鲁南脑海中一闪而过。
“省省吧,我跟你说,鲁法官……”出口不到两百米。
“时间到了。”
冉森一愣。
“可惜了……”
冉森琢磨着鲁南的话,不再那么笃定:“怎么,威胁不成,又打算来语重心长那套……”
鲁南声音平稳:“我可惜的不是你,是这辆车,我还真喜欢车屁股上的这个眼镜蛇标。”
冉森脸色变了,他再次抬头看倒车镜,又去看后视镜,却没看到有任何车跟着。
那辆丰田关闭车灯,车头紧贴在冉森那辆车右后车门的位置,在后视镜和倒车镜的视觉盲区内,如影子般跟随它,斜向并排行驶。
糟糕的、危险的直觉,再次轻轻一颤,有什么东西断开的细微声音,在冉森脑中回响。他明白过来,向右后方扭头,惊恐地看到那辆丰田车紧紧跟随在斜后方。鲁南降下驾驶席的车窗,冷冷地望着他。在冉森的注视下,鲁南左手举枪伸出车窗。
乔绍言看了眼鲁南持枪的方向,又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手机导航。
一百五十米,从立垡出口驶离津蓟国道。
冉森转回头,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转速表立刻跳上七千。
鲁南放低枪口,对谢尔比的右后轮连开数枪,自己也踩下刹车,右打方向盘。在冉森那辆车爆胎剐上隔离栅栏的时候,丰田轿车亮起车灯,从立垡出口驶离国道。
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吴涵拿着枪,率领一众刑警离开指挥车,冲进工业新区。
东疆港、北坞,刑警冲进码头的货仓。
机场,陈曼和周硕刚走下扶梯,一众刑警便冲出摆渡车围捕陈曼。周硕想有所动作,他身后那名便衣立刻将他扑倒。
丰田车内,乔绍言从后车窗看着冉森的车翻滚撞毁,再回头看向鲁南。
鲁南把枪放回副驾驶席,拿起手台,摁下通话键,一脸平静:“吴队,我是鲁南。冉森的车在津蓟国道西向东立垡出口处翻倾,尽快派增援到场吧。如果可能,封一下路,避免有民用车辆经过时发生事故。”
片刻之后,吴涵的回话传来:“需要叫救护车吗?”
“叫不叫的,不打紧了。”
“江啸呢?”
鲁南瞟了眼倒车镜,乔绍言冲他点头。
“他能撑住,我们到医院了。”
丰田车冲进医院的救护车通道。执念的感觉,也没那么差。
6
手术室门外楼道,乔绍言走出卫生间,甩着手上的水,走到鲁南身旁。鲁南坐在楼道的长椅上,面无表情。手术室的门开着,几名刑警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刚给鲁南做完笔录,鲁南正在笔录上签字。
签完字,他拍了拍乔绍言:“已经脱离危险了,幸亏有你在。医生说,虽然只是动脉上破了个小口,但足以让他在几分钟内挂掉,是你一直摁在正确的位置上。”
乔绍言长出口气,没说话。
鲁南站起身:“帮我跟吴队打个招呼,先走了,傅庭还在等我,再晚我到北京就赶不上车了。”
乔绍言点头,没再说什么。周遭的事物好像都隔着一层玻璃,她还没缓过神来。
鲁南起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问:“对了,乔队,你为什么……我是说,你这次来南津,确实不是公派。你对这案子好像格外有执念。”
乔绍言没想到鲁南还惦念着这个,愣了愣。自己为什么来南津来着?
“那孩子是服刑人员子女……”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她想起好多年前,在江州派出所的审讯室外。那时候她还是派出所的民警,少女时代的李梦琪和收容机构的工作人员一起,就在楼道里坐着。那是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化了不合适的浓妆,打着唇钉和鼻环。那个乔绍言叹了口气,走向李梦琪。
“他们成长的道路,往往比同龄人更坎坷……”
是在被公安突袭检查的歌厅里,十几个陪酒女蹲在走廊的墙边。乔绍言从旁边走过,看到李梦琪就在其中。她蹲下身,李梦琪抬起头看到她后,又垂下目光。
“我盼着她能找到自己的归宿……”
几年之后,她开着警车,把李梦琪送到戒毒所。那时候的李梦琪太瘦了,下车的时候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乔绍言把行李递过去,李梦琪红着眼圈,抱了她一下。她还能想起李梦琪肩胛骨的触觉。
“没错,我希望她还活着……”
婚礼现场,穿着婚纱的李梦琪要化妆,要拍合影,要藏起鞋子,还不忘把婚礼现场的自拍发给乔绍言看。
乔绍言收到照片的时候,身在国外的家。她记得自己欣慰地笑了。
“我只想她能好好活下去。”
江州市刑侦总队,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桌上的案卷资料堆积如山。乔绍言独自坐在会议桌旁,看着田洋案的资料。“失踪人员李梦琪。”案卷里这么写道。她拿出李梦琪的照片,夹在笔记本里——正是给冉森看的那张。
鲁南静静地看着乔绍言,看着她眼眶盈满泪水。他没再说话,却想好了一会儿要把电话拨给谁。
北京火车站的出站口难得没什么人,鲁南拎着公文包,拨通电话。
“鲁法官,又怎么了?”那边的声音带点儿笑意,还有点儿警惕,鲁南也说不清哪个成分更多。
“首先,我告诉你一声,那两个人已经归案了。再就是,看在我今天当过几分钟你姐夫的分儿上,有两件事不知当不当说。”他在医院走廊就想好了,这个电话,是要打给乔绍廷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不冷不热:“那你还是别说了。”
“你们这姐弟俩……好吧,我只说一件。你对你姐夫有什么了解?”
“我记得他好像是什么新闻出版署的翻译。怎么了?”
“呃,我看过你姐和她所有亲属的人事档案,你姐夫是国关学院毕业的。”
“哦?”
“九年前,你姐夫被派到海外工作了两年,由于某些特殊情况,你姐需要陪同他一起生活,而且最好不是以在编公安的身份。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想说,我姐是为了顾全大局,才从这个家里消失的吗?”
“顾全大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相信她也是为了保护家人,而且她不能说原因。好了,我说完了。”
通话时间两分三十五秒,鲁南感觉一身轻松。他正要挂断电话,乔绍廷突然叫住他。
“等等,鲁法官!”
“怎么了?”
“你不是说有两件事吗?第二件是什么?”
鲁南微微一笑:“她很挂念你。”
津港火车站出站口,方媛靠在车旁站着,看鲁南出站,朝自己走来。
“都说了你不用特意来接我。”鲁南笑着。
“我只想确认下你真的没用任意门……高铁是不是比飞机舒服多了?”
鲁南拉开后车门,把手提包扔进去,又关上车门:“商务舱还是很不错的。”
方媛瞪大眼睛:“院里还给你报销商务舱?”
“做梦吧你,当然是自费,最近的班次只剩商务舱了。我开车吧。”
“一天就打个来回,庭长那边你过关了?”
鲁南绕过车头,走向驾驶席一侧:“我在回去的路上写了一份二十多页的书面报告,不但交给了庭领导,院里也拿到了。”
“这么看来,他们都愿意挺你?”
“我可不敢自作多情,他们挺的是这个案子。”
“对了,昨天下午你在南津折腾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鲁南挂挡开车,驶离路旁:“张弢和焦志那边的案子出了点儿岔子,傅庭让我过去帮帮忙。”
“出岔子了?严重吗?”
“没什么,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