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景线夏季多雨。那辆装着不锈钢栏杆的押运车倒在泥浆和山石中,好似迷路的醉酒者。驾驶员头朝下,以一个不合理的角度窝在车顶的钢板上,已经死了。后车门处跪着的,是穿着橘色囚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兄弟二人。他们有着复制粘贴般的浅色头发和浅色眼珠,以及黝黑的皮肤,有着混血儿那样的高耸鼻梁和深眼窝,以及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兄弟俩温驯地低垂着头,这当然不是因为之前的审讯、刚才的撞击或被害人家属的眼泪,而是在几米开外正对着步话机说话的鲁南,以及他手里握着的枪。
“指挥中心,我是鲁南,二号押运车在S225省道中段遭遇山体滑坡,车子冲出路肩,掉进山谷。有人员伤亡,请求救援!”鲁南在一遍遍重复地吼,“请求救援!请求救援!”
暴雨中视野很差,这么近的距离,隔着雨幕,鲁南并不能把那两个人看得真切,而同事刘白的呼吸声,在他耳中倒是莫名清晰。“呼……哧,呼哧。”忽快忽慢,伴随着咳嗽。血沫从刘白的嘴里涌出来,浸透法警制服的领口,又很快被雨水冲去颜色。
指挥中心的回话断断续续:“伤亡情况?”
“司机死亡,刘白受伤很重。”
“押运的嫌疑人呢?”
“他们都没事儿。”撞击发生的瞬间,鲁南看见刘白下意识护了嫌疑人一下,否则此刻靠着石头半躺着的、被撞击伤及肺部或者心脏的,也许本不该是他。
凭什么不是那两个嫌疑人呢?黑势力团伙,冰毒,海洛因,持枪杀人……鲁南很怀疑,从出生到现在,他们有没有干过什么好事,或是有过什么正面积极的人类情感。
“二号押运车!二号押运车!”步话机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在。”
“你所在区域路段发生多处山体滑坡和塌方,现在只能从后方雄古进行救援调度,预计六到八小时能赶到。在救援赶到前尽量不要离现场太远,妥善安顿受伤人员。”
“我去你的……”鲁南脱口而出,又把更难听的咽了回去。
“什么?”
“指挥中心,刘白撑不过六小时。我现在看不到什么明显的体外伤,但他一直在吐血。如果一两个小时内得不到救治,他会死的!”
那边是漫长的沉默,三百年或不到一分钟,步话机里传出滴答声,应该是指挥中心接进了外频线路,换了个声音低沉的男人开口:“鲁南,我是王绛。”
“领导,想想办法,刘白他……”
“刘白还能走路吗?”
“不可能。”
“再往前不到二十公里就有救助站。救助站没有车辆,正徒步往你们这边来,你背上刘白,往他们赶来的方向靠拢。”
“那押送的人犯怎么办?”
“铐在车上。”
“不行!这边的山体结构很不稳定,而且雨越来越大,如果再次发生滑坡,他俩死定了。”鲁南望向山顶,从他们翻车到现在,那个小小的尖已经又往下塌了一些,泥浆随着雨水不停地倾泻而下,下一次滑坡只是时间问题。
“这属于紧急避险情形下的处置。”
“铐在车上,是让他俩等死!”虽然他们被押到地方审判也是死,可就是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
“那就把他俩放了!他俩要是懂事,就跑出去再自首。要是不回来了,咱们就再抓一次!”
鲁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能怎么办?!你不想刘白死,又要保障人犯的生命安全。命令是我下的,事后追责我来扛!”
王绛竟然是认真的。鲁南扭头,看向那两兄弟。
他走近两步,两人依旧低着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却偷偷地交换了眼神。鲁南仿佛能听见他们脑袋里的算盘在响,关于巨大的恐惧,或者更巨大的、某种邪恶的希望。
“鲁南?鲁南?”王绛的声音很大。
“对不起,领导,我做不到。为了抓他俩,萧闯他们队牺牲了一名卧底和两名特情,我不能放他们走。”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必须考虑清楚……”
鲁南摁下通话键:“二号押运车鲁南,携带伤员向前方救助站靠拢。”
他把步话机别回腰上,拎着枪走向那兄弟俩。
也许他俩想借机逃跑,也许路上还会遇到塌方,也许刘白下一分钟就会死……鲁南掐灭这些糟糕的想象,他的鞋子陷进泥里,笼罩在周围的雨似乎将一整片山脉都吃掉了。
2
十几年后,鲁南陪傅东宏站在工业新区的门口,陷进泥里的感觉又出现了。车祸、江啸、吴涵部署的收网行动,每件事都是他意料之外的,可“意外”和“搞砸”,在他的概念里还相距甚远。傅东宏显然不这么想,他眉头紧锁,满脸的沉重已经快掉在地上,正目送着吴涵那辆货车开出园区,里面押的是走私集团那两名优秀员工。
傅东宏低头叹气,鲁南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直属领导有点儿驼背,颈部的皮肤变得松弛,单手叉腰站着的姿势也因为前送的胯骨而显出一些疲态——傅东宏老了。这个全新的发现来得很不是时候,让鲁南感觉自己被愧疚轻轻撞了一下腰:“傅庭……”
“别解释了!你就是能耐催的,照你这个打法,津港那边的案子指不定你和方媛会有多出圈呢!”傅东宏骂起人来还是中气十足,退后的发际线随着他脑袋的晃动,颤抖如同海浪。
挨骂让鲁南安心了些:“我能怎么补救?”
“三潭医院斜对面有家黄汤拉面,味儿挺不错的,炸豆腐也还行。别白来一趟,去尝尝吧。把你今晚从南津回津港的车票退了,直接回北京,通知方媛也回来,到时候跟我一块儿去院里述职。”
“可是津港那案子还没完事……”
“你还没明白我什么意思吗?津港的案子你们也先不要办了。”
一名便衣刑警开着辆民用牌照的轿车停在门口,傅东宏走向轿车。
鲁南想挣扎一下:“可傅庭,这事是你让我来南津帮忙调查的。”
傅东宏回过头:“没错,所以现在去南津总队和明天回院里背锅的都是我。闹不好,你小子大概要换领导了。”
傅东宏上了车,刑警驾车离去。鲁南愣在原地,刚才那点儿愧疚,变成了大份加量版本。在自己也叹出口气之前,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送我去趟三潭医院。”
黄汤拉面馆里的桌子不超过十张,坐得满满当当。老板娘的口音很难懂,鲁南至少问了三遍,才明白要自己去窗口端面。
端面的那一小会儿,他的座位被一个当地小孩占了。鲁南还不能训斥那个胖乎乎的孩子,因为孩子戴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拿着一本新概念教材,在等餐的时候给自己的母亲朗读英语,而他母亲就像听到了巴赫平均律一样高兴。鲁南也没法训斥本该帮他守住座位的人,因为那人双手交叉,一脸无辜,看着他说:“我就看了眼手机。”当然了,这人是冉森。
冉森什么都没点,直愣愣盯着鲁南。鲁南上次看到这样的神色,还是去宠物咖啡厅的时候,他儿子站在沙发上,用胡萝卜逗咖啡厅里四个月大的小山羊。
鲁南找到另一个单人座位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冉森继续双手交握,挪到鲁南的身旁:“到底怎么样了?你什么都不跟我说算怎么回事?”
鲁南瞟着他:“司法机关办案,怎么可能跟你说?确定不吃吗?真还不错。”
冉森的反抗相当孱弱:“那你就当我是个司机吗?”
“你打算收费吗?”
冉森叹了口气,搬来一张椅子,坐到鲁南身旁。
“我是在求你帮忙,鲁法官,面对国家司法体系时,无论是我的当事人,还是作为辩护律师的我,都是很弱势的。我们的能力有限,我们的权力更有限,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寄希望于现行体制下的某个司法机构,或者更具象一点儿,某个办案人员……这个人哪怕愿意跟我分享一点儿……”
鲁南头都不抬,继续吃面:“那你至少应该寄希望于对的人。”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在其位的人就是那个对的人,还是会为真相全力以赴的人才是那个对的人?”
“再怎么说,刘凤君的死,田洋绝对脱不了干系。性质这么恶劣的案件,即便田洋是从犯,处罚结果也轻不到哪儿去。你到底是图什么?”
“总要有人替田洋争取一个公正的结果——这才是法律。对你们公检法的人而言,到底是把手上的被告人坐实落案重要,还是查明真相更重要?所以应该我问你,鲁法官,从北京跑来南津,从东疆港跑到工业新区,你到底是图什么?”
鲁南和冉森对视。小山羊会为了胡萝卜蹦上茶几,然而鲁南真的没有那根胡萝卜。他有什么能告诉冉森的呢?警方也怀疑陈曼就是李梦琪,找到陈曼或许——只是或许——会让田洋的案子多些证据,但是现在,抓捕的行动因为他鲁南而横生变故。
且不说保密原则之类的事情,鲁南很怀疑把这一番“进展”说出来,冉森是不是会当场哭给他看。他想了想,放下筷子。
“这李梦琪……你们——我是说不只你一个人——怎么就那么确定她还活着呢?她是七年前失踪的,至今杳无音信,下落不明,她的家属的确没去法院申请宣告失踪和宣告死亡,但以常理推断,这人怎么也不可能活着呀。”
“田洋被捕的那天,我也在公司。我是被临时叫过去的,要让田洋签刑事辩护的委托书。”
“嗯。”
“经侦的人拿田洋的身份证核对,就在钱包的夹层里发现了李梦琪的饰品。”
“她的饰品?”
“是的,经侦的人当场从田洋钱包里搜出来的。”
“可这玩意儿是定制款吗?不可能有同款吗?再说了,田洋有一百种可能得到李梦琪的东西,包括他杀了李梦琪。”
“后来公安搜查田洋的轿车,还在后备厢里发现了一个礼物盒,里面除了一瓶昂贵的LA PRAIRIE眼霜外,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从江州到南津,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不离不弃’。”
听到这个,鲁南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李梦琪很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田洋身边。
扫码结账也成了件麻烦的事。鲁南搞不明白,多请自己吃一碗面,能给田洋的委托律师带来怎样的心理慰藉,总之冉森就是要掏出手机,调出扫码功能。两人就像比赛瞄准一样,争相对准老板娘头顶的微信支付二维码。冉森为保持平衡,还拽了一把老板娘的围裙,得到一个白眼。
推着眼镜从面馆出来,冉森又一次强调:“总之鲁法官,田洋的钱包里有李梦琪的耳环,李梦琪真的活着。”
鲁南大脑中某个地方响了一下:“耳环?”
“对,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性,我们也……”
鲁南盯着冉森,有些出神。
“怎么了,鲁法官?”
“没什么,我听懂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性。”
3
进入刑侦总队会议室的时候,鲁南是用跑的,他身后跟了三名刑警,一名试着拽他的胳膊,一名冲着他喊“不行”,最高最壮的一名则一直试图从鲁南身旁超过去拦他,靠架设人墙阻碍他前进。
鲁南推开门,看见傅东宏和吴涵分别坐在会议长桌的两端,气氛肃穆得像世纪末告别,两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他。
“吴队,我们跟他说了不要进来……”
吴涵摆摆手,示意刑警出去,望着傅东宏:“老傅,自己的人都管不好,要我帮忙吗?”
傅东宏瞟了鲁南一眼:“你给我出去!不是让你……”
“那家的面我吃了,确实物美价廉,不过炸豆腐味道一般。”
傅东宏的发际线开始颤抖,在他发火之前,鲁南继续说道:“而且领导,我今晚从南津返回的票是商务舱,不能退,院里不给报销的,我不想白瞎了这笔钱。津港的案子,我还要继续办。”
傅东宏瞬间平静下来,倒不是因为鲁南说了什么,而是共事多年,他太了解这个得力干将了。事实上,这正是傅东宏一直期待他出现的状态。以鲁南过往的经历,一旦他不再佛系应付差事,是能做到佛挡杀佛的。
“吴队,这事是我冒失了,我道歉,如果有锅,也不能让傅庭替我背。秋后算账的事,怎么着都行,你看着办,但眼下这个局面,你总得想办法。要么在津港抓陈曼,要么想办法让她返回南津的计划不变。”
“你小子说点儿有用的……”
吴涵一抬手,阻止了傅东宏的呵斥,盯着鲁南:“在津港抓陈曼不难,可一旦抓了她,南津她手下这些大小头目就会有人接她的班,很快会有第二个陈曼、第三个陈曼……只有她返回南津,这些人才会露面给她接风。想把所有人一网打尽,让她回南津,几乎是唯一的机会。”
“就算在津港逮捕陈曼,也需要你们局领导和津港公安平级协商,或是向公安部提出申请,不出意外的话,你还得先挨顿骂,时间上根本来不及。我在津港公安那边有熟人。”
吴涵冷笑:“陈曼一在津港落地,我就立刻把她录入网上抓逃的名单,津港公安不需要协调也会抓她。你多虑了。”
鲁南愣了一下:“看来兜底的计划你已经有了,那我们来聊聊上策吧。”
鲁南看着吴涵微微皱起的眉头,知道这种自信的姿态已经赢得了部分信任:“如果有人能代替岳志超在津港和陈曼碰头,并使她安心,是不是就能让她回南津,那么原来的计划也能照常实施?”
吴涵的脸颊抖动了一下,瞟向傅东宏。而傅东宏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朝她点了下头。
“岳志超跟了陈曼很多年,不是随便找个人顶替就能糊弄过去的。”吴涵说。
鲁南耸肩:“如果不成功,大不了再抓她呗。”
“但要在这种情形下,将抓捕列为次级预案的话,就必须得到津港公安的支持。”
“我说了,我有熟人。”
吴涵死死盯着鲁南,没说话,考量他的提议。
“这种局面下,等上峰的雷劈下来,这屋子里的人谁都跑不了。我和傅庭是一定要背锅的,你们领导会怎么处分你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没法跟江啸交代。大家现在俱荣俱损,也许我的建议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你只有这个选择。”
“那好,来说说吧,你打算找谁代替岳志超?”吴涵做出了决定。
“是个……”鲁南想了想,“很聪明的律师,也很执着。”
“全国十佳律师”,大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过去一年办了一百四十个案子,赢了一百三十九个,说他聪明,肯定没错。
为了追查真相而遭到牢狱之灾,一获自由之身立刻继续调查,说这叫执着也肯定没错。
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鲁南没提。他选中的这个人,有一点儿少见的天真。这点儿天真有可能让这个人愿意蹚不相干的浑水,甚至愿意因为和鲁南的一面之缘而甘心冒险。
* * *
乔绍廷快四十岁,看长相也就三十岁出头,窄窄的额头配上薄嘴唇,颇为清秀,甚至有些女相。初见面的客户会因此对他有疑虑,可熟悉他做事风格的人,会把这副面相看作“吉利服”。两人相识不过一个星期,他代理的一起故意杀人案由鲁南担任死刑复核法官。为了这起案子,乔绍廷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羁押调查了一个多月,被停了执业资格,甚至欠了债,如今他还是没放弃继续为那个案子奔走。基于这些,鲁南觉得,乔绍廷或许能行。
接到鲁南的电话时,乔绍廷正在一家粉色的餐厅里单手托腮,看自己的工作伙伴和一个女网红“沟通感情”。这里的桌椅和墙壁是粉色,服务生的工作服是粉色,连洗手间的纸巾也是粉色。他的工作伙伴正从粉色的草莓蛋糕上挖出心形的一块,喂给穿粉色衣服的女孩。虽然那女孩可能是位关键人物,虽然这次沟通是工作需要,但乔绍廷还是觉得,同事在这项“工作”中获得的私人乐趣过多,营造的氛围也过于愉悦。乔绍廷下意识往后倾斜,生怕被几米开外的欢乐空气飞溅一身。
所以,他接电话速度之快,如同在抓救命稻草:“喂,鲁法官,你的走私副业进展如何?”
“我现在有急事需要你帮忙,存在一定的风险,你赶紧决定要不要帮我。”
“帮你做什么?”乔绍廷眯起眼睛,眼前的两人进入了互相说“你才讨厌”的环节。
“首先你必须马上出发,在一小时内赶到津港机场,剩下的我在路上跟你说。”
乔绍廷眼睛一亮:“没问题!”
鲁南那边明显是愣了:“啊?”
乔绍廷立刻站起身:“我现在就出发。”
“你还没问我具体要干什么事呢。”
“跟我现在的处境相比,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会议室里,鲁南挂上电话,轻快地呼出一大口气。不管乔绍廷的处境是什么,为了摆脱那个处境而立刻答应帮忙,一句都不多问,确是率性天真。
会议桌对面,傅东宏却不太放松:“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找到了一名律师,把希望寄托于他,但根据保密界限,还不能让他知道行动的整个内容。”
“他不需要知道。这个律师很聪明,知道什么不该听,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多想。”
傅东宏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乔绍言进了会议室。傅东宏和鲁南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刚才没开口的吴涵却故意不回过身,用圆珠笔挠了挠头发,边低头看着资料边对鲁南说:“你找的这个叫乔绍廷的律师……”
话说一半,她抬头看鲁南,又用余光扫到了乔绍言,接着笑笑,好像刚发现乔绍言在场似的:“保密行动,请乔队理解。”
吴涵说完,保持微笑,望着乔绍言,又望向会议室的大门。
听到乔绍廷的名字,乔绍言显得惊讶、担忧,还有些撞破秘密的突兀,毕竟吴涵的行动,她不应该知道。这些情绪最终定格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刚才好像是你的人把我叫过来的。”
“就是文书上的事情,晚点儿说也行。”吴涵看着乔绍言,坦坦荡荡,乔绍言只能点头,走出会议室。她的脚步在门口停顿片刻。
傅东宏看着吴涵:“你还能成心得更明显一点儿吗?”
“你们找的那个津港律师叫乔绍廷,我立刻查了一下,乔队是他的亲姐姐,你们不知道吗?”
鲁南之前的猜想被证实了:“我想只是凑巧,而且他们的关系似乎不怎么亲密。”
“圈子不大,凑巧很正常。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你是不是真的了解这个姓乔的律师。”
担心到要趁机用他来刺探他的姐姐——这句话,鲁南咽了回去:“对我们要用到他的那部分,我很确定。这就够了。”
说着,鲁南看看表:“他现在在去津港机场的路上,还有四十五分钟陈曼就要落地了。我们必须给出足够的情报支持他,才能让陈曼确信。”
傅东宏问:“确信什么?”
“确信他是岳志超那个律所的隐名合伙人。”
颤巍巍的安全感。
从认识到现在,鲁南对乔绍廷都有这样的感觉。把事情交给他,就像要一个热情的四岁孩子帮忙去厨房接一杯水,过程让人提心吊胆,或许会撞到柜子或踩到猫,但最终那杯水总会出现在卧室的床头柜上。
“这个岳志超是哪年毕业的?资料上说比我小一届。他都办过什么案子?如果有南津以外的案子更好……”在去机场高速的路上,乔绍廷一直和鲁南通着电话问个不停。鲁南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登录了法院的案件查询系统,几次想提醒乔绍廷事情还挺危险,却又都把话咽了回去。鲁南输入岳志超作为代理人查询案件后,页面上跳出数百起案件。
“这家伙代理过的案子真不少。主要是南津的,其他省市的倒是也有,你想知道哪一类的?”
乔绍廷说:“所有的。光了解他事务所的情况还不够,我还需要他的家庭情况以及更多的生活细节。他喜欢吃什么,抽不抽烟,喝不喝酒,孩子上幼儿园还是上学了,是不是喜欢奢侈品,有没有养小三,如果有他电脑硬盘里那些动作片的番号就更好了,总之就是越个人、越私密的信息越有用。”
鲁南几乎被乔绍廷逗笑了:“要不要我把番号对应的种子也传给你?”
“是你在找我帮忙,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但眼下的时间和资源……我只能说尽力而为。换句话说,有些情况,你得随机应变。而且拜托,你现在手上还有这么多案子要看,虽然我不觉得陈曼会在这上面抽查你,但有备无患吧。”
“放心吧,我是律师,看案卷一目千行。”
鲁南知道,四岁的小朋友已经端着水杯出发了。
几乎是在同时,咖啡厅的卡座里,受鲁南指派的冉森问岳志超的助理:“经营、编制、薪酬、人际关系,包括办公地点、室内格局等,越细节的越好。”
“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岳志超的助理问。
冉森掏出一个装着钱的厚信封,从桌上推过去:“这不代表我对你有任何评判,只是事态紧急,我们进入正题吧。”
总队这边,鲁南吩咐刑警将打印的资料全部扫描发给乔绍廷,同时给津港市海港刑侦支队的赵馨诚打了电话:“你可得快点儿,我不能让他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和陈曼会面。”
说起来,鲁南认识赵馨诚还没几天。一个粗中有细的武夫,有着莫名其妙的正义感,除去这点儿少到可怜的了解,就是赵馨诚似乎和指纹咖啡的老板——一个姓韩的律师关系相当不一般。那家伙是乔绍廷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是个让鲁南见了一面就感到不舒服的人。能和这种人做哥们儿,鲁南相信赵馨诚必有过人之处。
他没让乔绍廷知道还有津港公安的人在周围策应,因为他想让乔绍廷有背水一战的心态。一旦需要赵馨诚出手,就意味着“上策”失败了。
挂了电话,鲁南一抬头,看见乔绍言正站在楼道里盯着他看。
“吴涵不欢迎我,你也什么都不跟我说……”比起“乔政委”,此时把她看作“乔绍廷的姐姐”显然要合适得多。
鲁南没法回答她的质问,只好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能不能去趟南津医院的ICU病房?”
“为什么?”
“因为虽然在南津不便执法,但你依然有公安身份,有些事情会方便一点儿。”
“我是说,为什么我要听你的指派?”
“不是指派,是找你帮忙。”
“你们现在在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凭什么帮你?”
“不是帮我,是帮你弟。”
乔绍言没再多问,掏出手机,开始查南津医院的地址。不到二十分钟,她已经站在ICU病房门口,拍下了岳志超妻儿的照片。
到那时,鲁南不得不承认,吴涵让乔绍言知晓乔绍廷的介入,或许是招好棋。
4
在乔绍廷去往机场,鲁南和吴涵忙着部署陈曼的抓捕时,江啸正在工业新区仓库的货架后面,拍下文件照片。
“啸哥,啸哥?”脚步由远及近。
江啸瞄着屏幕上“发送成功”的提示,删掉照片和发送记录,收起手机,走出货架区。
叫他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瘦高个子,驼背,高耸的鼻骨上有个明显的骨节,从中间开始歪向一边,一看就是断过不止一次。他过长的双臂垂落身侧,肩胛骨在旧旧的广告衫里支出两个小小的鼓包,鞋子的边缘发黄。当天早些时候,被鲁南打晕的那个瘦高个儿,有着和这人一样的大骨架和身形,但没有这人这般迟缓如丧尸的动作节奏。
“这儿呢卢星。”江啸并不确定卢星有没有看见自己操作手机。从当卧底到现在,江啸还没看卢星的眼珠子转过,每个需要调转视线的时刻,卢星都是连身体带脑袋整个一起转过去的。这样一个迟钝的人,却是集团里为数不多能直接联系陈曼的人之一。
“今晚要交的这批车,是孟海那条线的下家,挺谨慎的,说交接的时候孟海必须在场。可这小子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有我弟,你看见他俩了吗?”卢星语速缓慢,鼻音很重,还有点儿拖字。说话的时候,他直勾勾盯着江啸的脸,江啸也强迫自己直视卢星的脸。
运货卡车开进了仓库,发动机的轰鸣有回音。
“下午他们不是还在这儿呢吗?我刚才好像还有印象在九号仓那头儿见着他俩。给他们打电话呀。”江啸确定,自己的语气足够轻松。
“打过了,没人接。”
卢星在观察我,江啸想。
货车司机扯起嗓子招呼其他人去卸货,叉车也动起来了。真吵。
“你弟就不带小海学好,去周围的澡堂子里找找吧。上回公安扫黄,我带人去芳华池后门接他俩,你弟带着小海是光着眼子跑出来的。”在卢星的注视之下,江啸感觉自己的声音发干,空荡荡的。
“今晚有单,他不是不知道啊。我弟虽然有点儿不靠谱,可也没耽误过正事。”卢星说。
江啸冲他摊手:“那是你弟,我管不了。”
说着,江啸看了看左右,对另一名手下一扬下巴:“告诉那头儿,今晚我去交货。他不至于连我这张脸都不认。”
说罢,江啸就急匆匆地出了仓库。他不指望卢星毫无觉察,只要能拖过今晚就好。
江啸走后,卢星瞟着江啸的背影,想了想,把整个身体转向一旁的人,语速依然缓慢:“你今儿在九号仓那儿,见着我弟和孟海了吗?”
“见着了好像,我见着他们和园区保安说什么来着……”
江啸走得慢,把这番对话听在耳朵里。他出了仓库就站在一辆废卡车的后面,看仓库里的动静。过了会儿,卢星也拖着步子走了出来,两条长长的手臂垂在身侧不动,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卢星的眼睛,江啸看不清他的表情。卢星从两排库房的中间穿过,直接走向了保安岗亭。
“卢哥。”
“刚才是我弟和孟海来过吗?”
“是。之前是我们看九号仓那边有园区外的人探头探脑,后来,他俩就说要看看监控。”
“监控?”
江啸站在库房的拐角处,远远看着保安接过卢星给的烟,和卢星一起走向了监控室。
江啸心一横,既是债多不愁,再多一个也无所谓了。
江啸进屋的时候,卢星正盯着监控画面,看着一个多小时之前江啸走向仓库后方,而鲁南又跟了过去。他用鼠标拖动进度条,很快就发现了他弟和孟海的身影,他俩循着江啸和鲁南的踪迹出了园区。
卢星没回头,一动不动,早就知道身后是江啸似的,语速缓慢,没有起伏:“操,你这孙子还真能装。”
“我要是你,就把右手抓的家伙松开。”江啸看着入定似的卢星,似乎也透视出他右手抓着腰间的手枪。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都沉默着,卢星整个人转过身,看着江啸:“我弟和孟海到底在哪儿?”
“这俩小子干私活儿,配了一箱重号的货,想自己走单。人被我扣下了,怎么处置,等今晚曼姐回来定。”
卢星嘴巴半张着,这是个他没想到的答复:“他俩是一直这么干,还是第一次?”
“我没多问。你放心,回头曼姐到了,他俩有开口的机会。”
卢星一脸忧虑的表情,抬起头:“那行,到时候你也帮我弟讲讲情……”
不等话说完,卢星突然拔出手枪,动作飞快。江啸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拨开卢星拿枪的那只手,同时把食指卡进手枪扳机护弓的下侧,让卢星无法扣动扳机。
卢星左手握拳,打向江啸的脸。江啸几乎能听见拳头的风声,在拳头到眼前的刹那,江啸一个侧闪,拽住卢星的胳膊,把他拉了个踉跄,然后他又用手肘猛击卢星的后颈,夺下了卢星的枪。
江啸把手枪在手上一翻,调了个个儿,用手枪握柄敲向卢星的头部,直到将他打晕。
江啸喘着气,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在流血,肋骨也正闷闷地发疼。
他望向窗外,保安什么都不知道,正背着手百无聊赖地踱步,看着仓库门口的货车进出。天色还很亮。
卧底两年多,其实不算很长。之前警校的同学里,一毕业就被提走档案,当卧底七八年的都大有人在。可之前在警校的时候,教官就说江啸:“体能、意识、反应速度,样样都好,唯一缺的就是耐心。”所以,花两年多的时间,小心翼翼地蛰伏,如同布排一副形状复杂的多米诺骨牌,这对江啸而言并不简单。他不希望在终于可以把骨牌推倒的时候,因为一点儿细枝末节的状况而放弃。
可是此刻,“细枝末节”正躺在地上,这看似符合江啸的预想,却不符合整个行动的方向。
5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鲁南对江啸有个判断——江啸身上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他把目标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种特质,恐怕也是吴涵当初选他去当卧底的首要原因。然而一种解题思路一旦在脑内占比过大,势必会压缩其他思维空间。以上所有简略来说,就是江啸这人有点儿一根筋。
比如说此刻,在刑侦总队的会议室,鲁南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吴涵一脸紧张,拿着手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放倒了?什么意思?”
“就是打晕了。”电话那边是江啸的声音,他比吴涵镇定多了。屋里另外两名刑警以及傅东宏都坐立不安,听着吴涵和江啸说话。
“你先控制住他,我马上派人过去羁押他。”
“不行,动静太大了。就算弟兄们穿便衣,园区里到处是人,这一大活人也没法弄出去。”
“那你什么意思?”
“吴队,我可以毙了他。”
吴涵的声音一下大了:“你疯了!卢星已经被你制服,你现在开枪毙了他就是故意杀人。再说了,你开枪得多大动静?杀了他不是一样要处理尸体?——我这说什么呢,都快被你带沟里去了,绝对不行!”
江啸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些循循善诱的意思,就好像吴涵不是他的领导,而是不懂事的小朋友:“吴队,我想过了,园区的保安知道我们在这儿是什么势力,也认我。我可以不用枪。只要把他勒死,然后叫保安打一二〇,就说他突然犯了什么病,把人往医院送。只要能拖过今晚,再有三个小时,就都无所谓了。”
“不行,绝对不行!这是命令!你搞清楚咱们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但我不能让这次行动失败。坐牢也好,死刑也罢,有什么后果我认了。”
吴涵看着手机,微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
她很快回过神,向身旁的刑警下令:“通知队里备勤的全部集合,目标工业新区!鲁南,让津港那个律师停下来,行动取消!海港支队可以在机场直接抓人!”
随后,她对着电话说:“江啸,行动结束!队里的增援马上就到,我命令你现在就撤出工业新区!”
“吴队,不能取消行动,就差这一哆嗦了!”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现在就撤出来!江啸,你给我执行命令!”
然而,电话那头的江啸沉默着,始终没有说出吴涵想要的那句回复。吴涵也不挂电话,而是把手机拿到了眼前,好像这样就能通过信号传送目光,威慑江啸就范。
鲁南站在一旁,听懂了工业新区发生的事,也听懂了江啸和吴涵的争执。他看了看傅东宏,上前对吴涵伸出手,示意让他跟江啸通话。
吴涵犹豫片刻,把手机递给他。
鲁南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对江啸的判断打了个对勾:“江啸,我是那个你恨不得活剐了的最高院法官……”
电话那头的江啸被引爆了,鲁南自动略过了几秒钟骂街,语气平缓而坚定:“行动不用取消,你不需要撤出来,但前提是你也别杀人,想办法争取点儿时间,我们这边会帮你解围。”
说完,鲁南把手机递还给吴涵,对刚才要出门的那名刑警说:“脱了制服,开车带我去工业新区,别开警车。”
刑警看向吴涵。
吴涵想了想,点点头。
鲁南对吴涵说:“稳住江啸。告诉他,我会想办法把那个卢星带出来。”
说完,鲁南边往外走边对刑警说:“路上见着小卖部,停一下。”
傅东宏在后面试图叫住他:“鲁南,你别……”
鲁南回头对傅东宏说道:“对了傅庭,记得让吴队给咱们批个联合行动授权,再就是庭里能不能给我报销一下烟酒。”
傅东宏还没明白过来,鲁南和刑警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在去工业新区的一路上,鲁南接了乔绍言的电话,说她已经核查了事故的信息,要来了资料和现场照片。而后冉森来了电话,又一次就“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和田洋的案子有什么关系,鲁南为什么不能和他共享信息”的问题,向鲁南发起了挑战,而鲁南又一次以“保密范围边界必须严守,不然自己都得从调查里出局”的理由,要来了冉森查到的资料。之后,他让冉森去南津医院找岳志超的爱人谈话,避免让乔绍言以公安身份出面,又把资料悉数转发给乔绍廷。最后,他去烟酒超市买了一条香烟和两瓶白酒,赶到了工业新区的门口。
此时的鲁南并不知道,跟自己通完电话还没多久,冉森就接到了田洋妻子徐慧文的电话。她说找到了些东西,可能对田洋的案子有用,想让冉森过去。犹豫片刻之后,冉森还是选择先去看看徐慧文发现了什么。
鲁南拎着个塑料袋,溜溜达达进了园区,到了监控室门口。站在门口的保安看他眼熟,正想开口询问,鲁南主动说道:“兄弟,烟抽完了吗?”
说着,鲁南从塑料袋里掏出瓶白酒,递给他:“等换了班,整一口。”
保安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早些时候和自己抽烟聊天的人,于是冲鲁南一笑,接过了酒。
江啸打开监控室的门,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满脸掩饰不住的不安,冲鲁南招手,又对保安说:“你跟这儿再盯会儿。”
鲁南乐呵呵冲保安摆摆手,和江啸走进监控室。昏迷不醒的卢星被电线捆住手脚,嘴还被宽胶带粘上了。看到这一幕,鲁南笑容不减:“嚯,你这捆绑趣味……不至于的吧。”
江啸无暇理会这番打趣,面色焦急:“到底怎么弄?你赶紧的,弟兄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去交货了。哦对,我刚才想了想,还有个办法,就是咱们再给他几下,把他打成脑震荡,但又不至于打死那种,然后叫救护车来,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
鲁南冲他一撇嘴:“你怎么净是这种……我可是来协助你和平解决这事的。深呼吸,兄弟,Inner peace。”
“Inner个屁!”
鲁南觉得自己和江啸就像心理学与生活课的课堂教学片,他自己的头顶是蓝色标识,江啸的头顶是红色标识。产生了这个想法,鲁南朝江啸笑笑。
江啸更着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得马上出去……”
鲁南打断他,往窗外一扬下巴:“那车真不错。”
江啸一愣:“什么?”
鲁南盯着旁边仓库门口的一辆黑色双门轿跑,吹声口哨。车前的眼镜蛇标,流畅的车身线条,都让鲁南眼馋:“是野马谢尔比GT500吧。”
“那是陈曼送给田洋的礼物,”说到车子,江啸放松了一些,“百公里加速不到四秒,但根本不适合在南津上路。”
看鲁南还是一脸向往,江啸继续说道:“田洋爱死那车了。他虽然不开出去,但每个月都会过来看看,把车擦一遍,在园区里开半圈保护一下电瓶,给车胎补补气什么的。”
鲁南恍然大悟般点头,一拍江啸:“那这品位可以……对了,你可以走了。”
话题忽然转换,江啸懵了:“走?”
“这儿交给我。你忙去吧。”
江啸眉毛挑得老高,刚才因为汽车话题而一度褪色的心理学健康标识,又重新出现在他脑门,这次变成了黄色——震惊,以及怀疑。
鲁南在卢星对面蹲下身,冲江啸挥挥手:“顺便把门口那保安支走一会儿。”
江啸将信将疑地往外走,又转身返回,从腰上拔出手枪递给鲁南:“拿着这个,以防万一。”
鲁南看了眼枪,皱起眉头:“我没持枪证。”
江啸气得嘴都快歪了:“这枪像是有户口本的吗!”
“总之我不用这玩意儿。行了你,一进门儿就跟火上房似的,让你走,你倒磨叽上了。”
说着,鲁南把手里拎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发出了玻璃瓶碰撞的声音。
他伸手扯下卢星嘴上的胶条,用手轻轻拍着卢星的脸:“醒醒哥们儿,醒醒了。”
江啸又急又气,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手机又响了,他只好往外走。
江啸刚一转身,鲁南叫住他:“对了,你跟这小子吃过饭吗?他酒量咋样?”
几分钟后,监控室里已经酒香弥漫。鲁南踹开监控室的门,架着烂醉如泥的卢星走出保安室。
确认四下无人后,鲁南看了眼园区门口的方向。从监控室过去,大概还有个几百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排排的仓库、停车场、装卸区。
与此同时,冉森到了田洋家楼下,从他妻子徐慧文那儿拿到了半瓶Edel+White便携装的漱口水。田洋有两件外套一直放在小区门口的干洗店没取,徐慧文今早拿回了外套,就在口袋里发现了那个。田洋是不用漱口水的,徐慧文自己用的也不是这个牌子。徐慧文想到李梦琪的事情,就觉得漱口水或许和她有关,于是叫来了冉森。
而在另一个城市,乔绍廷已经抵达津港机场的航站楼。他看了航班时刻表,又看了手机上的时间,然后解锁手机,拨给鲁南。
鲁南正架着卢星艰难地往园区外走,手机响了。
他吃力地掏出手机,接通电话。
那边是乔绍廷:“航班已经落地了,陈曼随时可能出来,怎么他的家庭信息还没给到我——除了那么两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我连他老婆正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别着急,我已经安排人去和他的家属接触了。”
正说着,有电话打进来。鲁南看了眼来电显示,是冉森,他立刻对乔绍廷说:“消息过来了,我很快回给你。”
鲁南挂断乔绍廷的电话,接通冉森的电话:“他家属那边都什么情况?”
冉森那边顿了片刻:“鲁法官,我刚从田洋的爱人徐慧文那里拿到个东西,可能是个挺关键的物证,你看我是直接交给公安,还是由你转给吴队?”
鲁南有点儿急了:“不是让你去医院协助乔队吗?你跑哪儿去了?”
“我现在正往那边赶。你听我说,鲁法官……”
鲁南骂了一句,挂断电话,回拨给乔绍廷:“那头掉链子了。我现在腾不出手处理,你随机应变。南津总队会监控行动,并为你提供支援。”
“知道了,我想办法。”
“记住,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情况不对劲,就立刻撤出来。”
“放心吧,就一个女的,情况再不对劲,她能把我怎么样?”
乔绍廷挂了电话,就看见一个瘦高的女人从出站口走了出来。她一身浅蓝的牛仔服,盘着丸子头,没有一点儿碎发,乔绍廷迄今还没在芭蕾舞演出视频之外的任何场所看到过这样光滑的盘发。他调出手机里存的监控视频截图,和眼前的人做了比对,确认那就是陈曼。
乔绍廷正准备上前,就看见陈曼的一米开外还跟着一名高个子、戴墨镜的健硕男人。那人警惕地左右张望,不让出站的人潮离陈曼太近。
跟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陈曼并不是一个人,她还带了个身形健硕的保镖。
“你们这情报也太稀碎了……”乔绍廷有点儿傻眼。
便利店门口的杂志架旁边,赵馨诚拿着一份周刊,正斜眼观察着乔绍廷和周遭的状况。他是娃娃脸,短下巴和大眼睛颇显热情和冲动,寸头竖得直愣愣。为了布控行动,他试图把自己打扮成赶飞机的社畜,但把衬衫撑得满满当当的一身肌肉,还不如伪装成健身教练。
他注意到乔绍廷的微妙表情,也注意到陈曼的保镖。这是意料外的变故,赵馨诚立刻致电吴涵。南津刑侦这边,面部侦查系统很快就筛查出这名保镖叫周硕——虽说这并不能让乔绍廷的处境变得安全。
少了些情报,多了名保镖,乔绍廷深吸口气,迎上前去:“陈总您好,我是德志所的乔绍廷,也是超岳所的隐名合伙人。岳律师出了点儿意外,由我代替他接待您。”
6
打招呼的当儿,乔绍廷打量着陈曼。陈曼是个普遍意义上的美人,但她的气质让人不会往美丑的方面去想。即便在这么近的距离,乔绍廷也看不出陈曼的年纪,看不到陈曼脸上的毛孔或者任何瑕疵。她的五官过于标致,因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精确感,就像是用什么绘图软件做出来的模型,让人所有的特质和观感只剩下精确。
听了乔绍廷的自我介绍,陈曼一愣,警惕而迅速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数秒之后,她面色平静地和乔绍廷握手:“有劳。志超出什么事了?”
乔绍廷看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咱们换个地方聊吧,正好我顺便处理您交代的事。”
陈曼点头:“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转机,这周围有没有什么能吃饭的地方?航餐实在有点儿倒胃口。”
“两位随我来。”乔绍廷无法把“陈曼”和“饥饿”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但还是在前面引路,带两个人往机场的停车场走。
报刊架旁,赵馨诚眼见乔绍廷领着陈曼和周硕走出到达大厅,边跟上去边对着步话机低声说:“小金,把警车扔那儿,找辆民用车。”
乔绍廷领着陈曼和周硕到了停车场,走向薛冬的奥迪轿车。
“交通事故?”陈曼原地停住,看着乔绍廷。
“就在岳律师赶赴机场的路上,环城公路滨海那段路,刚下高架。”
“志超伤得怎么样?”
乔绍廷拉开车门:“多处骨折,还有严重的颅内损伤。命是救回来了,但现在在ICU。”
陈曼轻轻叹了口气,乔绍廷没感受到她有任何遗憾的情绪。
“周硕。”陈曼一指自己的保镖,向乔绍廷介绍道。她坐上了副驾驶,那个叫周硕的则坐在乔绍廷的后方。
乔绍廷发动了车子:“商业中心离这儿很近,中餐还是西餐?”
“抓紧时间吧,快餐就好。”
乔绍廷点头,发动了车子。他从后视镜里瞟瞟陈曼,打开了音乐。陈曼侧头看向乔绍廷,一言不发。
乔绍廷把音乐关了。
赵馨诚和另一名便衣刑警走出停车场的入口,一辆出租车开来,停在他们身旁,开车的是同事金勇刚。刑警上了车,跟上了乔绍廷的车。
赵馨诚又向前走了一段,驾驶警车驶离停车场。
“没必要大惊小怪,布控行动嘛,总会有各种计划外的情况出现,乔绍廷是个老练的律师,他能应对。就算暴露了,我也想不出陈曼有什么理由当场加害他。”卢星跪在一栋仓库的墙边狂吐不止,鲁南接着吴涵的电话。在他看来,陈曼突然冒出来的保镖不过是很平常的“意外”,何况紧张和焦虑只会干扰判断,毫无助益。
从旁边走过几个装卸工人,鲁南闭上嘴巴,朝那几个人扬起眉毛,又用下巴指了指卢星。那几人看着卢星,打趣:“我靠,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鲁南笑眯眯地冲他们摆了摆手,低头看了眼卢星,嘴里念叨着:“哥们儿,你这量不行啊……”
装卸工人走远后,鲁南抓着卢星的后脖颈处,把他拽起来,边走边对手机说:“我这边还好,就是费点儿劲。现在重心在津港,你们盯住了那头儿吧。”
在他和卢星的后方,走私团伙的两个人正要进仓库,其中一个一侧头,看见卢星的背影,便叫住另外一人:“哎?那个是不是卢哥啊?”
另一人也朝这边看了一眼,点头:“还真是。”
说着,他俩就跟了上来,同时喊道:“哎,卢哥!”
鲁南微微侧头,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立刻架着卢星拐过仓库,一弓身,把卢星扛在肩上,小跑着扎进一堆集装箱群落中。
园区里非常寂静,没有声音,红色、蓝色、黄色,硕大的集装箱像睡着的巨兽。绕过两个集装箱后,鲁南听到那两名手下的脚步,显然他们跟了过来。他看到旁边有个开着柜门的集装箱,就把卢星放进集装箱里,关上门。他掏出手机,边拨打电话边往那两人的方向走了几步,故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背影,吸引他们跟着自己。
鲁南隐蔽在堆放着集装箱的十字路口,其中一侧的拐角。那两名手下来到路口附近四处张望,似乎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追。
鲁南藏在集装箱后,把手机揣进兜里,那两名手下越来越靠近他隐蔽的位置。鲁南满不在乎,做着上肢热身,大不了就是动手。
突然,仓库那边有人喊话,是江啸的声音:“你和小伟在哪儿呢?这儿装车的人手不够,你俩还偷懒!”
刚才跟踪鲁南的那人也扯起了嗓子,朝仓库那边说:“啸哥,我们刚才好像看见卢哥了。”
“赶紧回来干活儿!”
“好好好!”
那两个人匆匆离去。远处,江啸似乎朝鲁南的方向瞟了一眼,鲁南也不确定他跟江啸到底有没有交换上眼神。
鲁南从集装箱里拽出卢星,架着他走出集装箱区。园区出口处,江啸正和刚才被他叫走的手下指挥一辆辆货车驶出园区。刚才短暂的寂静过去了,园区里又变得人来人往。鲁南知道,直接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他想了想,改变方向,走向装卸区。
在装卸区,正好有一辆成品车运输拖挂车在装货,货运司机依次将一辆辆小轿车开上拖挂的笼箱。鲁南架着卢星来到附近,先蹲下隐蔽,等货运司机将一辆小轿车开上笼箱的时候,他便扛起卢星往停放小轿车的方向跑。他跑到下一辆轿车的后方,打开后备厢,把卢星放进去,关上后备厢,迅速离开。
过了一会儿,货运司机走回来,开着这辆小轿车驶进了笼箱上层。
鲁南从车头走过,用手机拍下这辆货车的车牌照片,发送出去,随后拨通电话:“吴队,车辆牌照号我发过去了,是一辆双层笼车,运的轿车应该都是合法进口的,第二层第三辆车的后备厢里是卢星。你们尽快在园区外的环线路口把车拦下来,以防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让一二〇备点儿纳洛酮什么的,他是真喝大了……”
南津医院的楼道里,冉森拿着手机,却拨不通鲁南的电话,一脸沮丧地靠在墙边。
乔绍言拿着两个一次性纸杯走过来,把其中一杯水递给冉森:“怎么样?那些信息他们用得上吗?”
冉森苦笑:“鲁法官压根儿不接电话,我的信息好像是失去时效了。我知道你们司法机关办案或要开展什么行动,是绝不能向我们这些体制外的人透露的。可有时候既不知道目标,也不了解进展,更无从猜测结果,就这样被牵着鼻子来回转,真挺沮丧的。”
乔绍言安慰道:“就目前他们做的事来说,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但不管是南津总队还是最高院,至少他们在努力争取真相。尽量试着相信吧。”
冉森喝了口水,无奈地点点头。
乔绍言掏出一瓶克拉霉素,倒出两片,看到冉森疑惑的目光,笑着解释道:“之前留下点儿病根儿。”
她看着手里的药片,纠结了几秒钟,似乎在鼓足勇气,然后把药片放进嘴里,就着大半杯水咽下药片,依旧差点儿对着杯子呕吐出来。
乔绍言手抚胸口,把纸杯放在窗台上:“我对苦味的耐受力实在是太差了。”
说着,她看了眼楼道里洗手间方向的指示牌,刚走出一步,又回头问道:“你有漱口水吗?”
冉森愣了一下:“没有。”
乔绍言没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走向了洗手间。冉森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徐慧文之前给自己的也是一瓶漱口水,只不过那半瓶不能给她用。
机场高速上,赵馨诚驾驶着警车,隐隐能看见前方乔绍廷开的奥迪。他用步话机叮嘱同事:“别跟太近,可也别跟丢了。”
金勇刚回话:“赵哥你往后坠一坠,我现在在后视镜里能看见你。”
赵馨诚立刻放缓车速,又从一旁拿起手机:“吴队,他们现在应该是要去航站楼旁边的商业中心,我们一直都跟着。”
“航站楼旁边的……是嘉华商业中心吗?”
“对。”
“从地图上看,机场到那儿有段四公里的高速连接线,你们要格外留心,这种路段上最容易暴露。”
听了吴涵的话,赵馨诚又将车速放慢了一些。
前方车里,乔绍廷边开车边回想着鲁南给自己的资料,跟陈曼聊着天:“他老婆打头儿就对我不怎么感冒,我也瞧不上她那一脑袋黄了吧唧的泡面头。话说回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贪小便宜的劲儿真一模一样。岳律戴的那块百达翡丽其实就是个入门款。我找到沈阳那边的总代,能给到他八折,他就是不肯买正品。一共差了不到两万块,真行。哦对,他一天到晚别在身上那根凌美dialog还是从我这儿切的呢,你说他差那千把块钱吗……”
陈曼边听边手抚胸口,似乎有些不舒服,她冲乔绍廷摆摆手:“靠边停一下,我有点儿晕车。”
乔绍廷见状,忙打开双闪,将车停在高速路边的紧急停车带上。
陈曼打开副驾的车门,扭头望着外面,脸色沉了下来。
乔绍廷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还是故作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陈总?”
陈曼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乔绍廷:“乔律师,志超是在去机场的路上突发车祸的,送去医院到现在都没醒,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把事情托付给你呢?”
乔绍廷一愣,正要开口说话,坐在他身后的周硕猛扑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就用眼镜链勒住了乔绍廷的脖颈。乔绍廷瞬间脸憋得通红,眼珠向外凸,两手胡乱抓挠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陈曼没再理会他,把乔绍廷的包拿过来,翻看着里面的东西。
片刻后,周硕低声询问:“曼姐?”
陈曼看都没看乔绍廷,面无表情地下令道:“杀了他。”